第十五章 普通的同学_为你打开时间的门(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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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普通的同学

  李知行站在大厅门口,使劲揉了一把脸,才重新回到大厅。

  往年,祖父祖母过生日都在燕京,今年却有了变化。

  祖母是土生土长的宣州人,对故乡很有感情——她嫁了祖父之后就离开了宣州,祖父祖母人生中遭遇的变动也多,因此此后的许多年她都没再回来过。后来形势稳定了,年龄也大了,更重要的是,当年的亲人们或者离家或者去世,回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在她七十五岁的生日之前,她思乡情切,表示想回宣州老家看看。

  “那干脆就在宣州过七十五岁的生日吧,我好好招待您”——说这句话的人是李如沁,她的两位兄长也表示了支持。祖父祖母膝下三兄妹,两子一女,长子李正尧在京工作,次子李正远和幺女李如沁都在宣州工作,所以来宣州过生日也在情理之中。

  李知行的父亲李正远工作忙碌,因此安排筹备祖母生日的活动基本上就被李如沁包揽了。李如沁是优秀的活动人才,也完全了解母亲的心意,将祖母这几天的行程安排打理得妥妥当当舒舒服服。

  祖母的家族在宣州曾经很有影响,但几十年过去,繁华都成了浮云,只剩下几栋改成了公园景观的小楼。李如沁体察母亲的意思,从前天祖母回到宣州开始,就带她在宣州的老城区,参观当年的旧屋。

  这趟行程对于祖母来说是故地重游,对家族的其他人来说,则是两张往返的机票和两天时间。比如李泽文,他在美国念研究生,恰逢暑假,也是买了越洋机票赶来的,一个小时前飞机才降落宣州机场,李知行刚刚从机场接到他。堂兄弟都是在祖父祖母膝下长大的,虽然年龄相差五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兄弟俩感情要好。

  此时客人们基本到齐了,厅中也十分热闹,奶奶喜欢听越剧,李如沁请了本省最好的剧团来表演,唱的是《红楼梦》。

  李知行不露痕迹地观察满堂客人。他们也没请特别多的人,自家的近亲远亲就有三五十位,其他朋友也有几十位,总计也不过百余人。

  他刚刚急着进厅内找姑姑,没注意观察四周,现在才得了机会。这样的聚会都是万生相,每个人的表现各不相同。

  譬如姑姑,她素来好面子,即便刚刚气急败坏,现在却言笑晏晏围绕着爷爷奶奶说笑。

  李知行听到她的说笑声依稀传来:“明朗出国游学了……他今天还跟我通电话叫我祝您生日快乐呢……”

  姑父自然不在这繁华热闹的大厅里,似乎也没人注意,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提起。

  唐卫东在李家的地位,大概就是这样尴尬,不伦不类。

  李知行面带微笑地穿过人群,在主桌旁找到了母亲张静瑜。张静瑜平时在燕京工作,是某著名的慈善团体的负责人。这三年来李知行跟着父亲在宣州读书,和母亲距离挺远,见面次数无论如何也不算多。

  此时,母亲正在和旁人交谈。李知行认得那对颇有风度的老年夫妇,那是江老和他的妻子傅女士,是李家关系不错的世交。两位老人素来支持慈善事业,对母亲的慈善协会捐款颇多,母亲正在同他们道谢。

  他极其礼貌地跟两位老人打了个招呼,随即掉转头毕恭毕敬地看着母亲。

  张静瑜对儿子较晚的出现时间表现了不满,说:“都要开席了怎么才到?泽文都到了。”

  “妈妈,我刚刚有点事儿,”李知行朝四周看看,“爸呢?”

  “刚刚吴秘给他打电话,好像有什么事情。还不去跟你奶奶祝寿,风头都要被别人抢光了。”

  “风头”指的大约是姑姑,李知行笑了笑。祖母正在和姑姑说笑,不知道说了什么,祖母笑得很开心。的确,在逗老人开心这事儿上,大概没人比她更擅长了。

  李知行走到祖母祖父面前,祝贺祖母生日快乐。

  祖母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知行,你刚刚去那里了?泽文刚刚都到了。”

  李知行微微笑着,在祖母面前蹲下身,方便祖母俯瞰自己,方解释:“刚刚在酒店里遇到了高中同学,聊了两句。”

  李如沁冷哼一声。

  他只做不察,从衣兜里拿出个信封,微笑着把礼物送上去:“奶奶,送您的礼物。”

  “是什么?”

  虽然是问话,但祖母已经不含糊,开始拆信了。

  其他亲友都围了过来,大家都很好奇李知行到底送了什么,只用这薄薄的信封就可以装下。

  很快大家就明白了。

  最先喊出来的是堂叔家正在上初中的女儿李韵:“这是知行哥哥的高考成绩单。好高的分数,知行哥哥真是厉害!”

  “奶奶,我想呢,您什么都不缺。”李知行视线从亲友的脸上掠过,笑着解释,“而我还是学生,没什么可送的——再说了,随便送什么都是爸妈的钱买的,那也只能说是爸妈送您的礼物,不算我自己的。”

  李知行语气微妙一顿,围在身边的所有亲友都笑了起来。

  “我想来想去,只好送您我的高考成绩单了——”李知行解释,“成绩是我自己挣来的,但每一分都有您的功劳。本来是想送录取通知书的,但我还没收到呢。”

  李家一直有好学传统,子孙辈学习优秀的也很多,但要学习优秀到靠自己能力考上京大的还真是少见——只从这点上说,李知行的这份礼物确实弥足珍贵。

  祖母激动得都要擦泪了,拍拍李知行的头发:“就你点子多,我真是太高兴了。”

  祖父速来严肃,此时也开怀大笑:“好好,是好礼物,你记得分数里有你奶奶的功劳啊。”

  李知行苦着一张脸,说:“爷爷,怎么会忘记了,奶奶满院子抓我背唐诗啃书的时候,我可完全没忘呢。真是感谢奶奶管得好啊。”

  大伯李正尧在一旁笑,转头看着李正远说:“看来当时知行跟着你来宣州读书,倒是没错。就算知行还留在燕京读书,成绩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当时为了他在哪里读书的问题,父母也是争吵过的。母亲觉得他留在燕京读书挺好,但是李知行自己觉得老局限在一城之内,难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应该出去看看,又想从父亲身上学点东西,所以选择了来宣州读书。

  李正远颔首微笑:“学习怎么样倒是不说,重要是他很听话。”

  李正尧笑说:“爸妈,你们听听,老二这个嘚瑟的样子,有个好儿子了不起啊。”

  “你儿子也不错的,别谦虚了。”

  李如沁听得不是滋味,还是勉力笑笑。

  “好了好了,吃饭了。”

  “也是啊,都坐吧。”

  然后众人按照辈分纷纷入席。李家权势正盛气派也老,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李知行是小辈,在第二桌吃饭。

  这次奶奶七十五岁大寿,基本上家里面的亲戚,能到的都到了。好多兄弟姐妹是数年只能见个一两次,不能不礼貌相待,陪同说笑,力图宾主尽欢。但李知行到底心中有事,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好容易熬到散席,他借口去了卫生间,走到走廊的尽头,拿出手机打开网页搜胡蜂蜇伤的医疗论文。

  忽然,手机屏幕被白净修长的手盖住。

  李知行诧异抬头。

  是李泽文。

  李泽文脸色平静:“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知行没指望能瞒过自己的堂兄,简单把事情叙述了一遍。

  李泽文听罢微笑起来:“真是聪明啊。能想到这一招来逼姑姑吐出钱来,虽然厉害,但这仇恐怕是彻底结下了。”

  “唐宓和姑姑,本来也是相看两厌。”

  “我说的仇,是姑姑和姑父的,唐宓倒是无所谓。”李泽文抬了抬下巴,“你没想过,唐宓是怎么找到酒店来的?”

  李知行微微一怔。他之前的确没想到这点。

  “这地方多半是姑父告诉她的。两口子平时吵架是一回事,但是自己妈生病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矛盾再也无法调和,于是让唐宓下战书来了。”李泽文说。

  李知行点头。姑姑姑父这种利益共同体要离婚,只怕得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姑姑的家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李泽文正色道,“别人的家庭事务永远是一摊烂泥,你要小心一脚踩进去,带得自己一身泥。”

  “再怎么样,也总有个道义之分。”李知行面无表情。

  “你还真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那一方?”李泽文摇头,“家庭矛盾为什么是一摊泥,正因为没有那么明确的正误之分,积怨深重,要么妥协放弃,要么就是血腥对抗。”

  李知行抿了抿嘴:“但是——”

  李泽文打断他的话:“在这一点上,你还没唐宓清楚。”

  “唐宓?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明显不想把你搅和进这件事情,你应该听她的。”

  两人站在酒店走廊里的僻静处,灯光较为暗淡,远处大厅的灯光投在李知行的眼睑之上,留下了一片阴影。

  他说:“我有数。”

  “你没数。”李泽文瞥了他一眼,“你和唐宓之间太难了。别放太多心思在她身上。”

  李知行拿着手机的手明显一颤,他猛然抬起头和自己的堂兄对视。李泽文有心理学学位,在观察人上很有一套,但他也没想到,这位兄长这么快就看破了自己的心事。

  李知行呆了一呆:“大哥……你……”

  李泽文表情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堂弟。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弟素来是控制情绪的行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也相对平静,现在他吃惊成这样,看来真是被戳到了痛处。

  “第一次遇到唐宓的时候,我问过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当时没否认,只转移了话题。你表现得太明显了,根本不需要猜测。”

  短短十几秒,李知行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把手机揣进衣兜,镇定道:“大哥,你要说什么?”

  李泽文推了推眼镜:“你基于同情心发作正义感爆发,喜欢上她也正常。”

  “不是。”李知行答得非常快,“是什么原因我没想过,也没必要去想。但我能肯定,不是同情心。”

  李泽文叹息:“不是同情心的话,那就问题大了啊。这条路很难走,太难走了。”

  他的话每一个字李知行都听得清楚。李知行仰起头,微微合上双眸,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我知道,我和她也没什么可能。姑且不论她并不喜欢我,就算喜欢我,这条路也很难走。没有人会赞成我们,大哥,甚至连你都在反对。”

  李泽文觉得荒唐,荒唐得近乎让人感慨,以至于半分钟时间内他根本没说出任何话来。青春时期发生的爱情,多半只是冲动和热血所致,很少有人会想到三年后甚至五年后的未来。但他的这个堂弟已经彻彻底底从头到尾想个明白了。

  他看向自己堂弟的目光有七分感慨三分哀伤,许久之后他方感慨一声:“既然没什么可能,那你还是要帮她?什么都得不到。”

  李知行点点头。

  “我知道,我不需要她的任何回报。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为她做到什么份上。”

  散席之后,李知行寻了个还有事情的借口,又让李泽文打了个掩护,独自一人离开了酒店。

  他打车到了医院,进了内科大楼,乘电梯上了六楼的肾内科病房。十点之后,医院病房区已经安静多了,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病人和家属走动。

  613病房门是虚掩着的,他很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三个人的病房,找到唐宓外婆的病床并不难——靠门的那张床就是。唐宓坐在一张白色的折叠椅上,单手支着额头,面对着病床打盹。她手里还拿着张报纸,眼看着就要滑落到地面上去。惨白的病房光芒落在她的脸上,穿过了她那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她眼睑下投下了青色的阴影。李知行想,两三个星期之前,她还兴高采烈地在溪水里奔跑,甚至可以徒手抓鱼,这才多久时间,她却已经如此疲劳了。

  他犹豫了一瞬要不要叫醒她,却发现她手指动了动,睫毛轻颤,猫眼一样的眼睛缓慢睁开,醒了过来。

  她的视线很快落到他身上,她对他的出现并不吃惊,只点了点头。

  “你来了。”

  李知行站在病床前,看看几个监视器上的各种数字,心跳血压都算平稳,大约这是勤劳的老人一辈子里最长的睡眠时间了。

  “你外婆怎么样?”

  “好多了,浮肿也已经消了。”她放下报纸站了起来,“大家都在休息,我们出去说。”

  内科大楼下有片小花园,两人边走边聊天。她在医院里待得太久,身上有股清淡的消毒水味道。

  李知行问了治疗情况,唐宓一一作答。

  随后他想了想,问:“姑父没来?”

  “刚刚才走,舅舅很忙。”

  李知行沉吟着:“唐宓,其实你刚刚没必要和舅妈闹得那么僵,非逼着她今天转账给你。”

  正是夏季,夜晚虫鸣声声。唐宓声音很轻,宛如飘忽的夜云。

  “我不相信她的话。她说明天转账给我,多半只是为了敷衍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不能放过今天的机会。”

  “但我在场,你不相信她应该也要相信我,我不会让她反悔的。”

  唐宓停下脚步,侧头看着他。些微光芒落在她的眼睛里,衬得她的眼睛更像是猫儿石般闪亮,宛如宝石一样。

  李知行敏锐地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哀伤。

  “李知行……”她说得很慢也很诚恳,“你今天来看我外婆,我很感激。以后你就没必要来了,这是我们家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这句话大部分时候说来挺伤人的,但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唐宓说出来,却要另当别论了。李知行想起了李泽文言之凿凿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兄长的话很有道理。

  “你不希望我卷入你家这堆事情?”

  李知行眼睛一眨不眨,不漏掉她的丝毫神色变化。李知行从来没觉得她那个“冰美人”的绰号如此贴切,在月光下,她苍白的脸颊上也被渲染上了清冷的辉光,渲染出了冰霜的色泽。

  她坐在花台边上,开了口。

  “我跟你说过,小时候我见过你。”

  李知行点头:“我问了你很多次,你都不肯说。”

  “这件事情……”唐宓很慢地开口,“之前跟你说过,因为我的过错,害得明朗受伤。那之后不久,外婆带着我到了宣州,想跟舅妈道歉,另外再见小朗一次,看看他好了没有。我们找到舅舅家里,舅舅出差不在,舅妈不让我和外婆进门,我和外婆在小区门口等了很久……保安很同情我们,还是带我们去了舅妈家敲门,当然还是没用,舅妈照样不让我们进门。我在舅妈家门口,隔着玻璃,见了你第一面。你趴在窗台上,从二楼看着我和外婆。”

  “那年春天来得迟,而且很罕见地下了雪,天气很冷……回去的路上,外婆摔了一跤,背篓里的瓜果蔬菜滚了一地……外婆去马路中捡东西,差点被车撞到。”唐宓抬起头来,看了李知行一眼,“那辆车是你家的,我在舅妈家门口看到过,车牌号很好记。”

  叙述往事时她一直语气寡淡,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车上有司机,你妈妈在副驾驶的位置,她穿着皮靴从车上下来,骂我外婆‘到马路上找死吗’。而你,摇下了车窗,从后排往后看了我一眼。那时候,我正跪在雪水里扶着外婆站起来。那是我见你的第二次。”

  李知行呆若木鸡,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完完全全不记得这事儿。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虽然经过了同一段时间,但记住的完全不是一件事情。

  她说得简略,细节通通略去,但也不难想象,那个寒冷的下雪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前去了唐家村一趟,他知道她们祖孙两人是艰难生存着的弱势群体,但当时他没想到过,她们祖孙两人曾经遭受过自己的羞辱。仅仅两面之缘,就让她深刻地记了他十几年,可见当年的事情在她脑海里留下了什么样的恶劣印象。

  他可以跟她说“对不起”,但这份道歉毫无分量——她不需要他的道歉。大可以用“我不记得”“我太小”来搪塞,又或者怀疑唐宓是否认错人,但这不可能。

  他可以想象到唐宓高一初见他时,对他的天然厌恶感从何而来。

  难怪她后来甚至愿意转校,也不愿意和他同班。

  李知行沉默了很久,抬头看着她,才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唐宓疲惫地摇了摇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愧疚,更谈不上原谅。你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并且那时候你也就是个孩子。实际上,该道歉的那个人是我。”

  “你不用——”

  唐宓没心思听他说话,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话:“高一入学的时候,我带着偏见,对你态度很糟,你却没跟我计较……真是很惭愧……都是我小肚鸡肠、为人刻薄。现在,你不惜得罪亲姑姑来帮我,我非常感激。”

  李知行看着她,只觉得心中有股气渐渐郁结,却无从排解。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唐宓走了两步,站在住院部的台阶上,伸出手在两人中间轻轻一划,“李知行,我和你有着各自的立场,因此我永远不会喜欢你们李家人,我想,你的家人看我和我舅舅也差不多。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们做普通的同学就好。”

  “你的‘普通同学’是什么意思?”李知行只觉得嗓子疼,话说得更加艰难。

  “不用刻意联系,也不需要刻意关照。这就足够了。”

  她和他目光平视,态度坦然镇定,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有那么一瞬间,李知行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她没说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种话,只是要求“泾渭分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大概算是进步吧。

  李知行看着她走入住院部大楼的身影,心情复杂难言。

  打车回到家里,时间已经很晚了,父亲的书房还亮着灯,李知行敲了敲书房的门,得到父亲许可之后,走了进去。

  李正远正在看秘书刚刚送来的文件,用铅笔一一批示着,手边的茶都冷了,李知行倒了杯茶,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李正远放下文件,取下眼镜,对儿子点了点头。

  “爸爸。”李知行站在办公桌前,斟酌着开口,“爸爸,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们堪为父子关系的典范,通常来说,但凡发生大事,他都会询问父亲的意见。

  “晚上,奶奶的生日宴,我来得迟了点,是因为在酒店里遇到我的同班同学,叫唐宓,恰好也是姑父的外甥女,这事儿我之前也跟你说过。”李知行说,“她的外婆,也就是姑父的母亲被胡蜂蜇伤了,在宣州第一医药住院,医

  疗费要三十万左右。唐宓呢,是来跟舅妈要钱的。”

  李正远拿过茶杯喝了一口,用眼神示意儿子说下去。

  “我起初奇怪。”李知行说,“问了她原因之后才知道,姑父没钱,钱都被姑姑拿在手里。”

  “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也不是头一回了。”李正远说。

  “这事儿本身也不新鲜。但是,姑姑不愿意出钱救姑父的母亲,十万都不愿意给。”

  李知行隐去了唐宓威胁李如沁那一段,只说自己劝了半天,姑姑才给了钱。他隐去了自己的立场,平铺直叙将事情告诉了父亲。

  “那这样。”李正远思索了下,“我打个电话,让老人家转到总医院去。”

  “爸爸,这就不用了,现在情况不错。”李知行顿了顿,“爸,我是想,就算姑姑不肯出钱,也不至于阻拦姑父救他自己的妈妈吧。爷爷从小教导我们要尊老爱幼,我没想到姑姑对老人是这种态度,想起来挺寒心的。”

  李正远点头:“隔两天我找你姑姑谈谈。”

  父子俩说着话,张静瑜女士推门走进来,她踩着拖鞋,已经换下了晚宴的正装。

  “正远,你怎么没开空调?宣州这夏天真是热死了,和蒸笼一样。”

  李正远说:“送爸妈去白楼了吗?我不是说了,你住在那边也没关系。”

  “也没必要了,何必在白楼跟他们挤,这一大家人的。”张静瑜笑起来,“你们父子俩在说什么?”

  李知行当着母亲的面,把正在和父亲交谈的事说了一遍。

  “这回事啊。”张静瑜想了想,笑着看向儿子,“你找你爸,是要怎么回事?帮你姑父伸张正义啊?”

  “不是。”李知行摇头,“妈,我是觉得,姑姑做事,实在太不给人留余地,传出去太难听。”

  “传出去了没?”

  “现在没。”

  张静瑜看了儿子一眼,笑说:“那你操什么心?”

  李知行哑然。

  李正远摇头:“如沁平时飞扬跋扈一点也就算了,但这事不一样,孝道做得不好是修身做人出了问题。”

  “这事儿呢,你姑姑是做得不地道。”张静瑜靠在沙发上,“但事情也没那么简单。你姑姑这人,别人欠了她的,她要记一辈子的。”

  李知行一愣:“妈,你在说什么?”

  “你姑姑当年找了唐卫东,不顾你爷爷奶奶的反对,要死要活地要跟他结婚,你以为她不知道唐家穷得响叮当?真要瞧不起唐家人,也拖不到结婚去。刚结婚的时候,你姑姑也是想跟唐卫东过日子的,还诚心诚意跟他回了他们那个什么村子里去——结果,唐卫东他妈却气得要命,根本不肯接受她,直接把她赶出家门。”

  李知行一怔:“啊?”

  “你姑姑这辈子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种气,从那时候开始,恨了他们唐家一辈子。”

  李正远当即反驳回去:“人命关天,她恨归恨,但只为了出口气,置婆婆的生命于不顾?十万而已,她平时买个包都要这个价,却舍不得拿去救一条命?”

  “爸爸说得没错。”李知行也说,“妈,姑父的妈妈十几年前得罪过她,现在就要赔上一条命?我听说,就算是放债人,听说欠债人家里有人要钱救命都会宽限一段时间。那是因为大多数人还有点做人的良心,知道别人的性命也很珍贵。”

  “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当然,我不是说如沁做得对。”张静瑜说,“但唐卫东是可以想办法的。和医院打个招呼,跟人借钱这都挺简单的事,他无非拉不下脸去求人罢了,再说他名下还有套房子。他非要让外甥女来妈的生日宴上要钱,不外乎是彻底撕破脸,不留退路,一定要离婚不可了。”

  李正远眉目冷峻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你搞错了重点。现在的问题不是唐卫东怎么样,而是如沁的德行问题。”

  “怎么不是唐卫东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有的问题都是他引起的。”张静瑜从沙发上坐起,“钱在如沁那里管着是没错,但你们以为这是为什么?如果不是她管得死,唐卫东早就出轨一百次了。”

  李知行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妈,你怎么这么说?”

  张静瑜瞧一眼儿子:“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就不要发表意见。”

  “如果觉得老公要出轨,就早些离婚,既然没离婚,还是唐家的媳妇,就别让人抓到把柄!”李正远冷冷道,“德之不修,行之不远。她这种飞扬跋扈的个性再不改改,我们李家被她拖累,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看到丈夫真正动了气,张静瑜想说什么,忽又哑然。

  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李正远挥了挥手,一副不再谈下去的模样。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离开了书房,在书房之外,张静瑜收了脸上的笑容,瞥了儿子一眼:“知行,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谈。”

  母子两人走到会客室,李知行说:“妈,什么事情?”

  张静瑜端着红茶慢慢喝了一口,倒是笑了:“着什么急,做人要沉得住气。”

  李知行皱了皱眉头,直觉没什么好事。

  “坐吧。”

  “我站着就好。”

  “那个女孩子,你姑父的外甥女,是叫唐宓吧?”

  “对。”

  “你姑姑说,你和她关系不错?”

  李知行隐约猜到了母亲要说什么,准备也是早就做好:“还可以的,比普通同学关系好些。她学习非常好,高三这一年,她帮我补习过数学。”

  “嗯……”张静瑜若有所思,“好像长得也不错?”

  基本不用想就知道,这也是姑姑说的。

  李知行顺着母亲的意思往下说:“是啊,挺漂亮。”

  张静瑜笑了一声:“他们唐家人都生得不差啊。”

  李知行没吭声。话说到了这一步还不知道母亲的潜台词,那李知行也不是李知行了。

  “你一直是个好儿子,我很为你骄傲,但你大了,有些话也不能不说。”张静瑜说,“你今天做这些事情,如果只是帮她出气,那没事。但如果你喜欢她,那我提醒你,你跟她不可能,李家永远不会接受她。看看你姑姑和你姑父,就知道身份和门第不般配的两个人结婚是什么后果。”

  李知行觉得自己几乎听到了母亲大脑的所有细胞都发动了马力运转的声音。那瞬间他几乎想说“你和爸爸倒是身份般配,但你们也没夫妻和睦”——但他到底忍住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只慢慢说:“妈,你想多了。”

  “你刚刚说她学习不错。”张静瑜置若罔闻地说下去,“她考的是什么大学?”

  “京大。”

  “那和你一个学校,这么说来,上大学了也可以在一起了?”张静瑜意有所指。

  李知行说:“我说了,妈,你想多了。”

  “我有没有想多你自己清楚。”张静瑜说,“上个月二十一号,你和唐明朗又去了哪里?”

  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件事情能瞒过家里人,回答道:“是明朗叫了我,我顺便去明朗的奶奶家玩一玩。”

  张静瑜忍不住笑了,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知行,告诉你一件事情,别在自己母亲前撒谎。虽然高中三年你不在我身边,但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别狡辩了,你为了帮她出头甚至找你爸帮忙压着你姑姑。”

  “妈妈。”李知行轻轻说,“姑姑这事儿做得不对,让人齿冷,还不许我告诉爸爸?我以为,这事是非如此分明根本没什么可以争议的。妈妈,你管理着慈善协会啊。”

  “正因为管理慈善协会,我才知道,她遇到的根本不算什么事情。这世上最凄惨的,是连求助都找不到门路,哭声都穿不过一堵墙,被践踏了甚至都无法溅起泥点。”张静瑜站起来走到窗边,“她的情况已经比底层的人好太多了,就算天塌了也有唐卫东顶着。”

  李知行想起了唐宓的家——那是一栋土墙黑瓦的房屋,一块砖都没有,大约因为房子年代太久,黄土所垒的外墙已经褪去了本来颜色,变成偏黑的模样,一点亮色都看不到。家徒四壁,房檐低矮,以他的身高进屋时不得不低垂着头。现在,李知行终于明白,唐宓刚刚说的十年前的事情没有错。他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冷静得近乎冷酷,对别人的生死都可以淡然相对,把别人的苦难放在天平上称量,以此来判断谁应该接受多少援助。

  “因为她还没沦落到最底层。”李知行说,“所以跟我们没关系?对她的遭遇视而不见?”

  “我没让你视而不见。但我提醒你,保持理智的态度。”

  “……”

  “不会有任何人赞成你们,就算你爸。”张静瑜瞥儿子一眼,“你爸很开明也很宽容,但就算是他,也绝不会同意你和她往来过多。”

  李知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脊背笔直,犹如青松。

  “当然,我也知道现在说这话太早。人生很长,你也才十八九岁,以后发生什么,就算我们也无法预测——”张静瑜轻轻叹了口气,“缘分其实很浅,稍纵即逝。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和初恋携手终老呢?”

  李知行许久没有说话。

  “这几天好好陪陪你爷爷奶奶,你奶奶好不容易回宣州一趟。”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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