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期乎桑中(中)
荆璜口中“别致”的装潢，是一种半中半西的混搭风格，在周雨看来除了气派考究，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他很少涉足这类地方，但印象里所有高管的办公室都有差不多的风格。石英地砖或毯子，一个塞满厚部头的漂亮大书柜，当然还有沙发和茶具。
他印象中最深的一次，似乎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他只是个孩童，似乎因为某种缘故而被父亲带去某个朋友的公司里。他记得那电梯很高很空，父亲牵着他走过长廊。他往旁边的办公室里望，窗后的每个人都西装革履，忙碌个不停。他们都是这大楼里运转的螺丝钉，只有他和穿着白衫的父亲格格不入，意识到这点使年幼的他感到莫名害怕。他只想出去，父亲却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们走到最深处的一个房间，门边有个梳着发髻的女人表情格外严肃。她朝父亲鞠了一躬，然后推开办公室的门，露出里边的景象。
那室内的具体陈设已经在记忆中淡去，他仿佛只看到一排无边无际的落地窗。窗外晚霞漫天，红得像被父亲打开的死人肚子。在那血色前面站着一个黑色的剪影。那是一个男人，年纪比父亲还老，白鬓被夕阳染红，但却打扮得很神气。他穿着西装三件套，深蓝色的条纹背心，领带夹是一只银蜻蜓。过去那么多年，周雨记不得他的脸，只有那身打扮依然烙印在他心底。
银蜻蜓停在深灰的领带上，翅膀在晚霞中微微发红，他的视线像是被锁住了，除了那里什么也不敢看。他听到父亲用往常那种平静的语调说：“我来交还资料。”
银蜻蜓朝他靠近。“这孩子是你的。”对方似乎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看上去也像你。”
他们似乎还说了什么，可周雨想不起来。他只记得银蜻蜓的主人把手放在他头上。他感到很紧张，因为以前没人这样碰他的头，父亲也不会。
“你放弃也未尝不是好事。”最后那个男人这么说。而周雨的记忆也只到这里为止。他偶尔会想起，但从没打算去问问父亲那个男人是谁。
当他走到门前时，这段记忆突然在他心间闪现。他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敲了三下房门，听到里面有人说了请进，周雨便拉着荆璜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落地窗，倒有一个高过人顶的彩墨屏风，将办公区与休息区分隔开来。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此时起身走来，对着周雨伸出手。
两人在握手时互打招呼。“周雨先生。”这个看起来还像是青年的男人对他点头，“你很准时。”
周雨没说什么，任由李规把他引向屏风后的休息区，那里有容四五人共坐的沙发，左右各有一个摆放盆景与微缩瀑布的竹架，还有一套连带桌子的黑木茶具——当然看起来简单得多，不是周妤家那种复杂奇怪的款式。
看来李规在私人生活上偏好中式，周雨在扫过周遭后得出结论，至少他在对方对办公室的审美上没有找到两兄妹的共同点。
当他和李规落座时，荆璜也自然地跟了过来，坐在周雨旁边一个单人沙发上。他也许是记得周雨进门前的嘱咐，因此没有拿看韩剧的表情看李规——他压根儿就不看李规，而是满脸无所事事地盯着旁边的屏风。
李规当然不可能没看见这么大的一个活人，但他实在涵养极佳，从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疑惑。他带着一点礼节性的笑容对周雨问道：“这位是？”
“是朋友的弟弟。”周雨说，“我受托照顾他一段时间，不方便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李先生见谅。”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荆璜的脑袋，李规的表情仍旧得体，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理解。周雨先生，我不希望今天谈的事再让其他人知道。”
“我也一样。”
李规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把茶壶放到加热器上，莲花形状的龙头自动往壶中煮水注水。趁着这段沉默，周雨悄然地打量起李规。作为一个身价上亿的富豪，对方实在很年轻，相貌端正，举止有度，尤其身材锻炼得很好。各方面条件如此优越，想必正是最受异性欢迎的类型。
他试图从李规的外貌里找出李理的痕迹，但两兄妹确实长得不怎么相像。可供追念的地方仅有额头和眼睛。两兄妹的额头都很高，眼眶微陷，使他们看人时的目光总像带着少许抑郁。但李规用标准化的微笑和光鲜的着装冲淡了这种气质。他给人的感觉只是稳重、儒雅、谦逊，而没有他妹妹的癫狂与愁悒。
“周雨先生，我听说了你未婚妻的事情。”李规在他出神时忽然开口，“我对此表示遗憾。”
听到这句话，周雨便明白对方已经调查过自己。当他们上回通电话时，周雨只把周妤称为自己的女友，而像李规这样考究的人不至于分不清两种称谓的区别。
“我对你妹妹的事也很遗憾。”周雨回答道。他的话发乎真心，但他自己听来总觉得有些刺耳。为了排解这种感觉，他马上又说：“李规先生，之前我发给你的邮件里有一张画，你是否了解上面的内容？”
李规闻言起身。他去办公桌前拿过手机，打开相册后点出那张画。周雨注意到荆璜此时也转过头，用漠不关心的表情朝手机屏幕瞥了一眼。
那张画上的内容周雨再清楚不过。那是“红色渡鸦”的作品，漆黑夜幕下，无数星辰被银色的丝线牵系，悬于熊熊燃烧的满月之下。那构图并不复杂，但充满了“红色渡鸦”个人独特的风格，黑、红、橙、黄、白，对比强烈的色彩营造出舞动的焰。或许是为了体现那种灼热，画者一反往日线条清晰的画法，让每一片星光都扭曲旋转，使人联想起梵高的名画《星月夜》。
李规望着手机上的画面。他的表情这会儿看起来变得极像李理，那种带点冷酷和嘲弄意味的审视，终于让周雨有了他们确是兄妹的感觉。
“我想这是火月。”
当壶水沸腾鸣时，李规终于说：“我妹妹过去时常沉迷于某个童话，这张画描述的就是那个童话的内容。”
“月神和渔夫。”周雨说。
李规的表情有了轻微变化。“她不常和别人提这个故事，在我面前也不说。”他把手机放到沙发边缘“你确实是舍妹的朋友，周雨先生。”
“我是。”周雨毫不迟疑地说，“而且我还在找她。”
“她已失踪了很久。”
“你没有试着调查她的行踪吗？”
“如果她不愿被我找到，那么自有她的理由。”李规淡然地说，“舍妹向来很有想法，家父也劝不进去。”
他说话的语调也和李理相似，听起来冷静且使人信服。周雨意识到这或许是两兄妹共享的某种演说技巧，可哥哥还要用得更好，更不形于声色。那种和李规通电话时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感到厌烦无比，只想抓住对方的肩膀大吼大叫。
“我不认为她是自愿的。”最后他还是抑制住情绪，尽量用文明的语气说，“我怀疑令妹现在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中。李先生，我们都需要尽快找到她”
李规没有马上说话。他从旁边的茶罐里舀了一勺茶叶，倒入紫砂壶中。在周雨快要起身时他才淡漠地摇了摇头。
“我想没有那个必要。”他毫无波澜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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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印象中最深的一次，似乎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他只是个孩童，似乎因为某种缘故而被父亲带去某个朋友的公司里。他记得那电梯很高很空，父亲牵着他走过长廊。他往旁边的办公室里望，窗后的每个人都西装革履，忙碌个不停。他们都是这大楼里运转的螺丝钉，只有他和穿着白衫的父亲格格不入，意识到这点使年幼的他感到莫名害怕。他只想出去，父亲却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们走到最深处的一个房间，门边有个梳着发髻的女人表情格外严肃。她朝父亲鞠了一躬，然后推开办公室的门，露出里边的景象。
那室内的具体陈设已经在记忆中淡去，他仿佛只看到一排无边无际的落地窗。窗外晚霞漫天，红得像被父亲打开的死人肚子。在那血色前面站着一个黑色的剪影。那是一个男人，年纪比父亲还老，白鬓被夕阳染红，但却打扮得很神气。他穿着西装三件套，深蓝色的条纹背心，领带夹是一只银蜻蜓。过去那么多年，周雨记不得他的脸，只有那身打扮依然烙印在他心底。
银蜻蜓停在深灰的领带上，翅膀在晚霞中微微发红，他的视线像是被锁住了，除了那里什么也不敢看。他听到父亲用往常那种平静的语调说：“我来交还资料。”
银蜻蜓朝他靠近。“这孩子是你的。”对方似乎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看上去也像你。”
他们似乎还说了什么，可周雨想不起来。他只记得银蜻蜓的主人把手放在他头上。他感到很紧张，因为以前没人这样碰他的头，父亲也不会。
“你放弃也未尝不是好事。”最后那个男人这么说。而周雨的记忆也只到这里为止。他偶尔会想起，但从没打算去问问父亲那个男人是谁。
当他走到门前时，这段记忆突然在他心间闪现。他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敲了三下房门，听到里面有人说了请进，周雨便拉着荆璜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落地窗，倒有一个高过人顶的彩墨屏风，将办公区与休息区分隔开来。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此时起身走来，对着周雨伸出手。
两人在握手时互打招呼。“周雨先生。”这个看起来还像是青年的男人对他点头，“你很准时。”
周雨没说什么，任由李规把他引向屏风后的休息区，那里有容四五人共坐的沙发，左右各有一个摆放盆景与微缩瀑布的竹架，还有一套连带桌子的黑木茶具——当然看起来简单得多，不是周妤家那种复杂奇怪的款式。
看来李规在私人生活上偏好中式，周雨在扫过周遭后得出结论，至少他在对方对办公室的审美上没有找到两兄妹的共同点。
当他和李规落座时，荆璜也自然地跟了过来，坐在周雨旁边一个单人沙发上。他也许是记得周雨进门前的嘱咐，因此没有拿看韩剧的表情看李规——他压根儿就不看李规，而是满脸无所事事地盯着旁边的屏风。
李规当然不可能没看见这么大的一个活人，但他实在涵养极佳，从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疑惑。他带着一点礼节性的笑容对周雨问道：“这位是？”
“是朋友的弟弟。”周雨说，“我受托照顾他一段时间，不方便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李先生见谅。”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荆璜的脑袋，李规的表情仍旧得体，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理解。周雨先生，我不希望今天谈的事再让其他人知道。”
“我也一样。”
李规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把茶壶放到加热器上，莲花形状的龙头自动往壶中煮水注水。趁着这段沉默，周雨悄然地打量起李规。作为一个身价上亿的富豪，对方实在很年轻，相貌端正，举止有度，尤其身材锻炼得很好。各方面条件如此优越，想必正是最受异性欢迎的类型。
他试图从李规的外貌里找出李理的痕迹，但两兄妹确实长得不怎么相像。可供追念的地方仅有额头和眼睛。两兄妹的额头都很高，眼眶微陷，使他们看人时的目光总像带着少许抑郁。但李规用标准化的微笑和光鲜的着装冲淡了这种气质。他给人的感觉只是稳重、儒雅、谦逊，而没有他妹妹的癫狂与愁悒。
“周雨先生，我听说了你未婚妻的事情。”李规在他出神时忽然开口，“我对此表示遗憾。”
听到这句话，周雨便明白对方已经调查过自己。当他们上回通电话时，周雨只把周妤称为自己的女友，而像李规这样考究的人不至于分不清两种称谓的区别。
“我对你妹妹的事也很遗憾。”周雨回答道。他的话发乎真心，但他自己听来总觉得有些刺耳。为了排解这种感觉，他马上又说：“李规先生，之前我发给你的邮件里有一张画，你是否了解上面的内容？”
李规闻言起身。他去办公桌前拿过手机，打开相册后点出那张画。周雨注意到荆璜此时也转过头，用漠不关心的表情朝手机屏幕瞥了一眼。
那张画上的内容周雨再清楚不过。那是“红色渡鸦”的作品，漆黑夜幕下，无数星辰被银色的丝线牵系，悬于熊熊燃烧的满月之下。那构图并不复杂，但充满了“红色渡鸦”个人独特的风格，黑、红、橙、黄、白，对比强烈的色彩营造出舞动的焰。或许是为了体现那种灼热，画者一反往日线条清晰的画法，让每一片星光都扭曲旋转，使人联想起梵高的名画《星月夜》。
李规望着手机上的画面。他的表情这会儿看起来变得极像李理，那种带点冷酷和嘲弄意味的审视，终于让周雨有了他们确是兄妹的感觉。
“我想这是火月。”
当壶水沸腾鸣时，李规终于说：“我妹妹过去时常沉迷于某个童话，这张画描述的就是那个童话的内容。”
“月神和渔夫。”周雨说。
李规的表情有了轻微变化。“她不常和别人提这个故事，在我面前也不说。”他把手机放到沙发边缘“你确实是舍妹的朋友，周雨先生。”
“我是。”周雨毫不迟疑地说，“而且我还在找她。”
“她已失踪了很久。”
“你没有试着调查她的行踪吗？”
“如果她不愿被我找到，那么自有她的理由。”李规淡然地说，“舍妹向来很有想法，家父也劝不进去。”
他说话的语调也和李理相似，听起来冷静且使人信服。周雨意识到这或许是两兄妹共享的某种演说技巧，可哥哥还要用得更好，更不形于声色。那种和李规通电话时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感到厌烦无比，只想抓住对方的肩膀大吼大叫。
“我不认为她是自愿的。”最后他还是抑制住情绪，尽量用文明的语气说，“我怀疑令妹现在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中。李先生，我们都需要尽快找到她”
李规没有马上说话。他从旁边的茶罐里舀了一勺茶叶，倒入紫砂壶中。在周雨快要起身时他才淡漠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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