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山河多梦,相见有期_黎明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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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山河多梦,相见有期

  序幕

  秋天的傍晚。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泥土散着香,禾根在土里暗暗滋长。巨树在黄昏里

  伸出乱发似的枝芽,秋蝉在上面有声无力地振动着翅翼。巨树有庞大的躯干,爬满年老而

  龟裂的木纹,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中,它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仿佛是那被

  禁皓的普饶密休士,羁绊在石岩上。他背后有一片野塘,淤积油绿的雨水,偶尔塘畔簌落

  簌落地跳来几只青蛙,相率扑通跳进水去,冒了几个气泡;一会儿,寂静的暮色里不知从

  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断续的蛙声,也很寂寞的样子。巨树前,横着垫高了的路基,铺着由辽

  远不知名的地方引来的两根铁轨。铁轨铸得像乌金,黑黑的两条,在暮霭里闪着亮,一声

  不响,直伸到天际。它们带来人们的痛苦、快乐和希望。有时巨龙似的列车,喧赫地叫嚣

  了一阵,喷着人星乱窜的黑烟,风掣电驰地飞驶过来。但立刻又被送走了,还带走了人们

  的笑和眼泪。陪伴着这对铁轨的有道旁的电线杆,一根接连一根,当野风吹来时,白磁箍

  上的黑线不断激出微弱的呜呜的声浪。铁轨基道斜成坡,前面有墓碑似的哩石,有守路原

  野人的破旧的“看守阁”,有一些野草,并且堆着些生锈的铁轨和枕木。

  在天上,怪相的黑云密匝匝遮满了天,化成各色狰狞可怖的形状,层层低压着地面。

  远处天际外逐渐裂成一张血湖似的破口,张着嘴,泼出幽暗的赭红,像噩梦,在乱峰怪石

  的黑云层堆点染成万千诡异艳怪的色彩。

  地面依然昏暗暗,渐渐升起一层灰雾,是秋暮的原野,远远望见一所孤独的老屋,

  里面点上了红红的灯人。

  大地是沉郁的。

  (开幕时,仇虎一手叉腰,背倚巨树望着天际的颜色,喘着气,一哼也不哼。青蛙忽而在

  塘边叫起来。他拾起一块石头向野塘掷去,很清脆地落在水里,立时蛙也吓得不响。他安

  了心,蹲下去坐,然而树上的“知了”又舌噪地闹起,他仰起头,厌恶地望了望,立起身,

  正要又取一个石块朝上——遥远一声汽笛,他回转头,听见远处火车疾驰过去,愈行愈远,

  夹连几声隐微的汽笛。他扔下石块,嘘出一口气,把宽大无比的皮带紧了紧,一只脚在那

  满沾污泥的黑腿上擦弄,脚踝上的铁镣恫吓地响起来。他陡然又记起脚上的累赘。举起身

  旁一块大石在铁镣上用力擂击。巨石的重量不断地落在手上,捣了腿骨,血殷殷的,他蹙

  着黑眉,牙根咬紧,一次一次捶击,喘着,低低地咒着。前额上渗出汗珠,流血的手擦过

  去。他狂喊一声,把巨石掷进塘里,喉咙哽噎像塞住铅块,失望的黑脸仰朝天,两只粗大

  的手掌死命乱绞,想挣断足踝上的桎梏。

  〔远处仿佛有羊群奔踏过来,一个人“哦!哦!”地吆喝,赶它们回栏,羊们乱窜,哀伤

  地咋哮着,冲破四周的寂静。他怔住了,头朝转那声音的来向,惊愕地谛听。他暮然跳起

  来,整个转过身来,面向观众,屏住气息瞩望。——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人会惊怪造物

  者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形: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

  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肢,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根铁柱。身上

  一件密结纽拌的蓝布褂,被有刺的铁丝戳些个窟窿,破烂处露出毛茸茸的前胸。下面围着

  “腰里硬”,——一种既宽且大的黑皮带,——前面有一块瓦大的钢带扣,贼亮贼亮的。

  他眼里闪出凶狠,狡恶,机诈与嫉恨,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

  〔他提起脚跟眺望,人显明地向身边来。”哦!哦!”吆喝着,“咩!咩!”羊们拥挤着,

  人真走近了,他由轨道跳到野塘坡下藏起。

  〔不知为什么传来一种不可解的声音,念得很兴高采烈的!“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

  卡叉,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一句比一句有气力,

  随着似乎顿足似乎又在疾跑的音响。

  〔于是白傻子涨得脸通红,挎着一筐树枝,右手背着斧头,由轨道上跳跳蹦蹦地跑来。他

  约莫有二十岁,胖胖的圆脸,哈巴狗的扁鼻子,一对老鼠眼睛,眨个不停。头发长得很低,

  几乎和他那一字眉连接一片。笑起来眼眯成一道缝。一张大嘴整天呵呵地咧着;如若见着

  好吃好看的东西,下颚便不自主地垂下来,时而还流出涎水。他是个白痴,无父无母,寄

  在一个远亲的篱下,为人看羊,斫柴,做些零碎的事情。

  白傻子(兴奋地跑进来,自己就像一列疾行的火车)漆叉卡又,漆叉卡叉,⋯⋯(忽而

  机车喷黑烟)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忽而他翻转过来倒退,

  两只臂膊像一双翅膀,随着嘴里的“吐兔”,一扇一扇地——哦,火车在打倒轮,他拼

  命地向后退,口里更热闹地发出各色声响,这次“火车头”开足了马力。然而,不小心,

  一根枕木拦住了脚,扑通一声,“火车头”忽然摔倒在轨道上,好痛!他咧着嘴似哭非

  哭地,树枝撒了一道,斧头溜到基道下,他手搁在眼上,大嘴里哇哇地嚎一两声,但是,

  摸摸屁股,四面望了一下,没人问,也没人疼,并没人看见。他回头望望自己背后,把

  痛处揉两次,立起来,仿佛是哄小孩子,吹一口仙气,轻轻把自己屁股打一下,“好了,

  不痛了,去吧!”他唏唏地似乎得到安慰。于是又——)漆叉卡叉,漆叉卡叉,⋯⋯

  (不,索性放下筐子,两只胳膊是飞轮,眉飞色舞,下了基道的土坡,在通行大车的土道

  上奔过来,绕过去,自由得如一条龙)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

  免图吐,⋯⋯(更兴奋了,他咋圆了嘴,学着机车的汽笛)鸣——鸣——呜。

  漆叉卡叉,吐免图吐。呜——鸣——鸣——(冷不防,他翻了一个

  跟斗)鸣——鸣——呜(看!又翻了一个)呜——鸣——呜——,漆叉

  卡叉,吐免图吐,——呜——呜——(只吹了一半,还遥遥传来一声低声而

  隐微的饥车笛,他忽而怔住,出了神。他跑上基道,横趴左忱木上,一只耳紧贴着铁轨,

  闭上眼,仿佛谛听着仙乐,脸上堆满了天真的喜悦)呵呵呵!(不自主地傻笑起来)

  [从基道后面立起来人虎,他始而惊怪,继而不以为意地走到白傻子身旁。

  仇虎喂!(轻轻踢着白傻子的头)喂!你干什么?

  白傻子(谛听从铁轨传来远方列车疾行的声音,阖目揣摩,很幸福的样子,手拍着轮转的速律,

  低微地)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望也没有望,只不满意地伸出臂膊晃一晃)

  你⋯⋯你不用管。

  仇虎(踹踹他的屁股)喂,你听什么?

  白傻子(不耐烦)别闹!(用手摆了摆)别闹!你听,火车头!(指轨道)在里面!

  火车!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不由更满足起来,耳朵抬起

  来,仰着头,似乎在回味)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快乐地忘了一切,向远处望

  去,一个人喃喃地)嗯——火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吐兔图吐,吐兔

  图吐,⋯⋯(又把耳朵贴近铁轨)

  仇虎起来!(白不听,又用脚踢他)起来!(白仍不听,厉声)滚起来!(一脚把傻

  子踹下土坡,自己几乎被铁镣绊个跟头)

  白傻子(在坡下,恍恍惚惚拾起斧头,一手抚摸踢痛了的屁股,不知所云地呆望着仇虎)你⋯⋯

  你⋯⋯你踢了我。

  仇虎(狞笑,点点头)嗯,我踢你!(一只脚又抬到小腿上擦痒,铁镣沉重地响着)你

  要怎么样?

  白傻子(看不清楚那踹人的怪物,退了一步)我⋯⋯我不怎么样。

  仇虎(狠恶地)你看得见我么?

  白傻子(疑惧地)看⋯⋯看不清。

  仇虎(走出巨树的暗荫,面向天际)你看!(指自己)你看清了么?

  白傻子(惊骇地注视着仇虎,死命地“啊”了一声)妈!(拖着斧头就跑)

  仇虎(霹雷一般)站注!

  〔白傻子瘫在那里,口里流着涎水,眼更眨个不住。

  仇虎(恶狠地)妈的,你跑什么?

  白傻子(解释地)我⋯⋯我没有跑!

  仇虎(指自己,愤恨地)你看我像个什么?

  白傻子(盯着他,怯弱地)像⋯⋯嗯,⋯⋯像——(抓抓头发)反正——(想想,

  摇摇头)反正不像人。

  仇虎(牙缝里喷出来)不像人?(迅雷似地)不像人?

  白傻子(吓住)不,你像,你像,像,像。

  仇虎(狞笑起来,忽然很柔和地)我难看不难看?你看我丑不丑?

  白傻子(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一点聪明,睁大眼睛)你⋯⋯你不难看,不丑。(然而

  ——)

  仇虎(暴躁地)谁说我不丑!谁说我不丑!

  白傻子(莫明其妙)嗯,你丑!你——丑得像鬼。

  仇虎那么,(向白傻子走去,脚下铛锒作响)鬼在喊你,丑鬼在喊你。

  白傻子(颤抖地)你别来!我⋯⋯我自己过去。

  仇虎来吧!

  白傻子(疑惧地,拖着不愿动的脚步)你⋯⋯你从哪儿来的。

  仇虎(指远方)天边!

  白傻子(指着轨道)天边?从天边?你也坐火车?(慢慢地)漆叉卡叉,吐免图

  吐?(向后退,一面回头,模仿火车打倒轮)

  仇虎(明白狞笑)嗯,“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也以手做势,开起火车,向白傻子

  走近)吐免图吐,吐免图吐。(进得快,退得慢,火车碰上火车,仇虎蓦地抓昔

  白傻子的手腕,一把拉过来)你过来吧!

  白傻子(痛楚地喊了一声,用力想挣出自己,乱嚎)哦!妈,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

  仇虎(斜眼盯着他)好,你会“漆叉卡又”,你看,我跟你来个(照着白胸口

  一拳,白啊地叫了一声,仇虎慢悠悠地)吐——兔——图——吐!(凶恶地)把

  斧头拿给我!

  白傻子(怯弱地)这⋯⋯这不是我的。(却不自主把斧头递过去)

  仇虎(抢过斧头)拿过来!

  白傻子(解释地)我⋯⋯我⋯⋯(翻着白眼)我没有说不给你。

  仇虎(一手拿着斧头,指着脚镣)看见了么?

  白傻子(伸首,大点头)嗯,看见。

  仇虎你知道这是什么?

  白傻子(看了看,抹去唇上的鼻涕,摇着头)不,不知道。

  仇虎(指着铁镣)这是镯子——金镯子!

  白傻子(随着念)镯子——金镯子!

  仇虎对了!(指着脚)你跟我把这副金镯子敲下来。(又把斧头交还他)敲下来,

  我要把它赏给你戴!

  白傻子给我戴?这个?(摇头)我不,我不要!

  仇虎(又把斧头抢到手,举起来)你要不要?

  白傻子(眨眨眼)我⋯⋯我⋯⋯我要⋯⋯我要!

  [仇蹲在轨道上,白倚立土坡,仇正想坐下,伸出他的腿。

  仇虎(猜疑地)等等!你要告诉旁人这副金镯子是我的,我就拿这斧头劈

  死你。

  白傻子(不明白,但是——)嗯,嗯,好的,好的。(又收下他的斧头)

  仇虎(坐在轨道上,双手撑在背后的枕木上,支好半身的体重,伸开了腿,望着白)你敲吧!

  白傻子(向铁镣上重重打了一下,只一下,他停住了,想一想)可⋯⋯可是这斧头也⋯⋯

  也不是你的。

  仇虎(不耐烦)知道,知道!

  白傻子(有了理)那你不能拿这斧子劈了我。(跟着站起来)

  仇虎(跳起,抢过他的斧头,抡起来)妈,这傻王八蛋,你跟我弄不弄?

  [野地里羊群又在哀哀地呼唤。

  白傻子(惧怯地)我⋯⋯我没有说不跟你弄。(又接过斧头,仇虎坐下来,白傻子蹲在

  旁边,开始一下两下向下敲)

  [野塘里的青蛙清脆地叫了几声。

  白傻子(忽然很怪异地看着仇虎)你怎么知道我⋯⋯我的外号。

  仇虎怎么?

  白傻子这儿的人要我干活的时候,才叫我白傻子。做完了活,总叫我傻王

  八蛋。(很亲切地又似乎很得意地笑起来)唏!唏!唏!(在背上抓抓痒又敲下去)

  仇虎(想不到,真认不出是他)什么,你——你叫白傻子。

  白傻子嗯,(结结巴巴)他们都不爱理我,都叫我傻王八蛋,可有时也⋯⋯也

  叫我狗⋯⋯狗蛋。你看,这两个名字哪一个好?(得不着回答,一个人叨

  叨地)嗯,两个都叫,倒⋯⋯倒也不错,可我想还是狗⋯⋯狗蛋好,

  我妈活着就老叫我狗蛋。她说,你看,这孩子长得狗⋯⋯狗头狗脑

  的,就叫他狗⋯⋯狗蛋吧,长⋯⋯长得大。你看,我⋯⋯我小名原

  来叫⋯⋯叫⋯⋯(限得意地拍了自己的屁股一下)叫狗蛋!唏!唏!唏!(笑

  起来,又抹一下子鼻涕)

  仇虎(一直看着他)狗蛋,你叫狗蛋!

  白傻子嗯,狗蛋,你⋯⋯你没猜着吧!(得意地又在背上抓抓)

  仇虎(忽然)你还认识我不认识我?

  白傻子(望了一会,摇头)不,不认识。(放下斧头)你⋯⋯你认识我?

  仇虎(等了一刻,冷冷地)不,不认识。(忽然急躁地)快,快点敲,少说废话,

  使劲!

  白傻子天快黑了!我看不大清你的镯子。

  仇虎妈的,这傻王八蛋,你把斧头给我,你踉我滚。

  白傻子(站起)给你?(高举起斧头)不,不成。这斧头不是我的。这斧头是焦⋯⋯

  焦大妈的。

  仇虎你说什么?(也站起)

  白傻子(张口结舌)焦⋯⋯焦大妈!她说,送⋯⋯送晚了点,都要宰⋯⋯宰了

  我。(摸摸自己的颈脖,想起了焦大妈,有了胆子,指着仇虎的险)你⋯⋯你要是

  把她的斧头抢⋯⋯抢走,她也宰⋯⋯宰了你!(索性吓他一下,仿佛快刀

  从头颈上斩过,他用手在自己的颈上一摸)喳——喳——喳!就这样,你怕不

  怕?

  仇虎哦,是那个瞎老婆子?

  白傻子(更着重地)就⋯⋯就是那个瞎老婆子,又狠又毒,厉害着得呢!

  仇虎她还没有死?

  白傻子(奇怪)没有,你见过她?

  仇虎(沉吟)见过。(忽然抓着白傻子的胳膊)那焦老头子呢?

  白傻子(瞪瞪眼)焦老头子?

  仇虎就是她丈夫,那叫阎王,阎王的。

  白傻子(恍然)哦,你说阎王啊,焦阎王啊。(不在意地)阎王早进⋯⋯进了棺

  材了。

  仇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什——么?(立起)

  白傻子他死了,埋了,入了土了。

  仇虎(很恶地)什么?阎王进了棺材?

  白傻子(不在心)前两年死的。

  仇虎(阴郁地)死了!阎王也有一天进了棺材了。

  白傻子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光屁股来的光屁股走,早晚都得入土。

  仇虎(失望地)那么,我是白来了,白来了。

  白傻子(奇怪地)你⋯⋯你找阎王干⋯⋯干什么?

  仇虎(忽然回转头,愤怒地)可他——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没有等我回来才

  死!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顿足,铁镣相撞,疯狂地乱响)不等我!(咬

  紧牙)不等我!抢了我们的地!害了我们的家!烧了我们的房子,你

  诬告我们是土匪,你送了我进衙门,你叫人打瘸了我的腿。为了你

  我在狱里整整熬了八年。你藏在这个地方,成年地想法害我们,等

  到我来了,你伸伸脖子死了,你会死了!

  白傻子(莫明其妙,只好——)嗯,死了!

  仇虎(举着拳头,压下声音)偷偷地你就死了。(激昂起来)可我怎么能叫你死,

  叫你这么自在地死了。我告诉你,阎王,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阎王!杀了我们,你们就得偿命;伤了我们,我们一定还手。挖了

  我的眼睛,我也挖你的。你打瘸了我的腿,害苦了我们一大堆人,

  你想,你在这儿挖个洞偷偷死了,哼,你想我们会让你在棺村里安

  得了身!哦,阎王,你想得太便宜了!

  白傻子(诧导)你一个念叨些什么?你还要斧子敲你这镯子不要?

  仇虎(想起当前的境界)哦,哦,要⋯⋯要!(暴烈地)你可敲啊!

  白傻子(连忙)嗯,嗯!(啐口吐沫,举起斧子敲)

  仇虎那么,他的儿子呢?

  白傻子谁?

  仇虎我说阎王的儿子,焦大星呢?

  白傻子(不大清楚)焦⋯⋯焦大星?

  仇虎就是焦大。

  白傻子(恍然)他呀!他刚娶个新媳妇,在家里抱孩子呢。

  仇虎又娶了个媳妇。

  白傻子(毗着白牙)新媳妇长得美着呢,叫⋯⋯叫金子。

  仇虎(惊愕)金子!金子!

  白傻子嗯,你⋯⋯你认识焦大?

  仇虎嗯,(狞笑)老朋友了,(回想)我们从小,这么大(用手比一下)就认识。

  白傻子那我替你叫他来,(指远远那一所孤独的房屋)他就住在那房子里。(向那

  房屋跑)

  仇虎(厉声)回来!

  白傻子干——干什么?

  仇虎(伸出手)把斧头给我!

  白傻子斧头?

  仇虎我要自己敲开我这副金镯子送给焦老婆子戴。

  白傻子(又倔强起来)可这斧头是焦——焦——焦大妈的。

  仇虎(不等他说完,走上前去,抢斧头)给我。

  白傻子(伸缩头,向后退)我!我不。(仇虎逼过去)

  仇虎(抢了斧头,按下白的头颈,似乎要斫下去)你——你这傻王八蛋。

  〔轨道右外听见一个女人说话,旁边有个男人在一边劝慰着。

  白傻子(挣得脸通红)有——有人!

  仇虎(放下手倾听一刻,果然是)狗蛋,便宜你!

  白傻子(遇了大赦)我走了?

  仇虎(又一把抓住他)走,你跟着我来!

  (仇拉着白走向野塘左面去,白狼狈地跟随着,一会儿隐隐听见斧头敲铁镣的声音。

  [由轨道左面走上两个人。女人气冲冲地,一句话不肯说,眉头藏着泼野,耳上的

  镀金环子铿铿地乱颤。女人长得很妖冶,乌黑的头发,厚嘴唇,长长的眉毛,一对

  明亮亮的黑眼睛里面蓄满魅惑和强悍。脸生得丰满,黑里透出健康的褐红;身材不

  十分高,却也娉娉婷婷,走起路来,顾盼自得,自来一种风流。她穿着大红的裤袄,

  头上梳成肥圆圆的盘髻。腕上的镀金镯子骄傲地随着她走路的颤摇摆动。她的声音

  很低,甚至于有些哑,然而十分入耳,诱惑。

  [男人(焦大星)约莫有三十岁上下,短打扮,满脸髭须,浓浓的黑眉,凹进去的

  眼,神情坦白,笑起来很直爽明朗。脸色黧黑,眉日间有些忧郁,额上时而颤跳着

  蛇似的青筋。左耳悬一只铜环,是他父亲——阎王——在神前为他求的。他的身体

  魁伟,亮晶的眼有的是宣泄不出的热情。他畏惧他的母亲,却十分爱恋自己的艳丽

  的妻,妻与母为他尖锐的争斗使他由苦恼而趋于怯弱。他现在毫不吃力地背着一个

  大包袱,稳稳地迈着大步。他穿一件深灰的裤褂,悬着银表链,戴一顶青毡帽,手

  里握着一根小树削成的木棍,随着焦花氏走来。

  焦大星(那男人)金子!

  焦花氏(不理,仍然向前走)

  焦大星(拉着她)金子,你站着。

  焦花氏(甩开他)你干什么?

  焦大星(恳求地)你为什么不说话。

  焦花氏(瞋目地)说话?我还配说话?

  焦大星(体贴地)金子,你又怎么啦?谁得罪了你?

  焦花氏(立在轨道上)得罪了我?谁敢得罪了我!好,焦大的老婆,有谁敢得

  罪?

  焦大星(放下包袱)好,你先别这么说话,咱们俩说明白,我再走。

  焦花氏(抖眼望着他)走,你还用着走?我看你还是好好地回家找你妈去吧!

  焦大星(明白了一半)妈又对你怎么啦?

  焦花氏妈对我不怎么!(奚落地)哟,焦大多孝顺哪!你看,出了门那个舍

  不得妈丢不下妈的样子,告诉妈,吃这个,穿那个,说完了说,嘱

  咐,嘱咐,就像你一出门,虎来了要把她叼了去一样。哼,你为什

  么不倒活几年长小了,长成(两手一比)这么点,到你妈怀里吃咂儿去

  呢!

  焦大星(不好意思,反而解释地)妈——妈是个瞎子啊!

  焦花氏(头一歪,狠狠地)我知道她是个瞎子!(又嘲笑地)哟,焦大真是个孝子,

  妈妈长,妈妈短,跟妈带这个,跟妈带那个;我跟你到县里请一个

  孝子牌坊,好不好?(故意叹口气)唉,为什么我进门不就添个孩子呢?

  焦大星(吃一惊)你说什么?进门添孩子?

  焦花氏(瞟他一眼)你别吓一跳,我不是说旁的。我说进门就跟你添一个大小

  子,生个小焦大,好叫他像你这样地也孝顺孝顺我。哼,我要有儿

  子,我就要生你这样的,(故意看着焦大)是不错!

  焦大星(想驾地,但又没有话)金子,你说话总是不小心,就这句话叫妈听见了

  又是麻烦。

  焦花氏(强悍地)哼,你怕麻烦!我不怕!说话不小心,这还是好的,有一

  夭,我还要做给她瞅瞅。

  焦大星(关心地)你——你说你做什么?

  焦花氏(任性泼野)我做什么?我是狐狸精!她说我早晚就要养汉偷人,你看,

  我就做给她瞧瞧,哼,狐狸精?

  焦大星(不高兴)怎么,你偷人难道也是做给我瞧瞧。

  焦花氏你要是这么待我,我就偷——

  焦大星(立起,一把抓着花氏的手腕,狠狠地)你偷谁?你要偷谁?

  焦花氏(忽然笑眯眯地)别着急,我偷你(指着她丈夫的脸)我偷你,我的小白脸,

  好不好?

  焦大星(忍不住)金子,唉,一个妈,一个你,跟你们俩我真是没有法子。

  焦花氏(翻了脸)又是妈,又是你妈。你怎么张嘴闭嘴总离不开你妈,你妈

  是你的影子,怎么你到哪儿,你妈也到哪儿呢?

  焦大星(坐在包袱上,叹一口长气)怪,为什么女人跟女人总玩不到一块去呢?

  [塘里青蛙又叫了几声,来了一阵风,远远传来野鸣的鸣声。

  焦花氏(忽然拉起男人的手)我问你,大星,你疼我不疼我?

  焦大星(仰着头)什么?

  焦花氏(坐在他身旁)你疼我不疼我?

  焦大星(羞涩地)我——我自然疼你。

  焦花氏(贴近一些)那么,我问你一句话,我说完了你就得告诉我。别含糊!

  焦大星可是你问——问什么话?

  焦花氏你先别管,你到底疼我不?你说不说?

  焦大星(摇摇头)好,好,我说。

  焦花氏(指着男人的脸)一是一,二是二,我问出口,你就地就得说,别犹疑!

  焦大星(急于知道)好,你快说吧。

  焦花氏要是我掉在河里,——

  焦大星嗯。

  焦花氏你妈也掉在河里,——

  焦大星(渐月白〕哦。

  焦花氏你在河边上,你先救哪一个?

  焦大星(窘迫)我——我先救哪一个?

  焦花氏(眼直叮着他)嗯,你先救哪一个,是你蚂,还是我?

  焦大星我⋯⋯我——(抬头望望她〕

  焦花氏(迫待着)嗯?快说,是你妈?还是我?

  焦大星(急了)可——可哪会有这样的事?

  焦花氏我知道是没有。(固执地)可要是有呢,要是有,你怎么办?

  焦大星(苦笑)这——这不会的。

  焦花氏你,你别含糊,我问你要真有这样的事呢?

  焦大星要真有这样的事,(望望女人)那——那——

  焦花氏那你怎么样?

  焦大星(直快地)那我两个都救,(笑着)我(手势)我左手拉着妈,我右手拉

  着你。

  焦花氏不,不成。我说只能救一个。那你救谁?(魅惑地)是我,还是你妈?

  焦大星(惹她)那我⋯⋯那我⋯⋯

  焦花氏(激怒地)你当然是救你妈,不救我。

  焦大星(老实地)不是不救你,不过妈是个──

  焦花氏(想不到)瞎子!对不对?

  焦大星(乞怜地望着她)嗯。瞎了眼自然得先救。

  焦花氏(撅起嘴)对了,好极了,你去吧!(怨而恨地)你眼看着我淹死,你都

  不救我,你都不救我!好!好!

  焦大星(解释)可你并没有掉在河里——

  焦花氏(索性诉起委屈)好,你要我死,(气愤地)你跟你妈一样,都盼我立刻

  死了,好称心,你好娶第三个老婆。你情愿淹死我,不救我。

  焦大星(分辩地)可我并没有说不救你。

  焦花氏(紧问他)那么,你先救谁?

  焦大星(问题又来了)我——我先——我先——

  焦花氏(逼迫)你再说晚了,我们俩就完了。

  焦大星(冒出嘴)我——我救你。

  焦花氏(改正他)你先救我。

  焦大星(机械地)我先救你!

  焦花氏(眼里闪出胜利的光)你先救我!(追着,改了口)救我一个?

  焦大星(糊涂地)嗯。

  焦花氏(更说得清楚些)你“只”救我一个——

  焦大星(顺嘴说)嗯。

  焦花氏你“只”救我一个,不救她。

  焦大星可是,金子,那——那——

  焦花氏(逼得紧)你说了,你只救我一个,你不救她。

  焦大星(气愤地立起)你为什么要淹死我妈呢?

  焦花氏谁淹死她?你妈不是好好在家里?

  焦大星(忍不下)那你为什么老逼我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呢?

  焦花氏(反抗地)嗯,我听着痛快,我听着痛快!你说,你说给我听。

  焦大星可是说什么?

  焦花氏你说“淹死她”!

  焦大星(故意避开)谁呀?

  焦花氏你说“淹死我妈”!

  焦大星(惊骇望着她)什么,淹死——?

  焦花氏(期待得紧)你说呀,你说了我才疼你,爱你。(诱惑地)你说了。你要

  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看,我先给你一个。(贴着星的脸,热热地亲了

  一下)香不香?

  焦大星(呆望着她)你——嗯!

  焦花氏你说不说!来!(拉着星)你坐下!(把他推在大包袱上)你说呀!你说淹

  死她!淹死我妈!

  焦大星(傻气地)我说,我不说!

  焦花氏(没想到)什么!(想翻脸,然而——笑下来,柔顺地)好,好,不说就不说吧!

  (忽然孩子似的语调)大星,你疼我不疼我?(随着坐在大星的膝上,紧紧抱着

  他的颈脖,脸贴脸,偎过来,擦过去)大星,你疼我不疼我?你爱我不爱?

  焦大星(想躲开她,但为她紧紧抱住)你别——你别这样,有——有人看见。(四

  面望)

  焦花氏我不伯。我跟我老头子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谁敢拦我?大星,我俊

  不俊?我美不美?

  焦大星(不觉注视她)俊!——美!

  焦花氏(蛇似的手抚摸他的脸,心,和头发)你走了,你想我不想我?你要我不要

  我?

  焦大星(不自主地紧紧握着她的手)要!

  焦花氏(更魅惑地)你舍得我不舍得我?

  焦大星(舐舐自己的嘴唇,低哑地)我——不——舍——得。(忽然翻过身,将花氏抱

  住,再把她——,喘着)我——

  焦花氏(倏地用力推开他,笑着竖起了眉眼,慢慢地)你不舍得,你为什么不说?

  焦大星(昏眩)说——说什么?

  焦花氏(泄恨地)你说淹死她,淹死我妈。

  [一阵野风,吹得电线杆呜呜地响。

  焦花氏你说了我就让你。

  焦大星(喘着)好,就——就淹死她,(几乎是抽咽)就淹淹死我——

  〔由轨道后面左方走上一位嶙峋的老女人,约莫有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大半斑白,

  额角上有一块紫疤,一副非常峻削严厉的轮廓。扶着一根粗重的拐棍,张大眼睛,

  里面空空不是眸子,眼前似乎罩上一层白纱,直瞪瞪地望着前面,使人猜不透那一

  对失了眸子的眼里藏匿着什么神秘。她有着失了瞳仁的人的情疑,性情急躁;敏锐

  的耳朵四方八面地谛听着。她的声音尖锐而肯定。她还穿着丈夫的孝,灰布褂,外

  面罩上一件黑坎肩,灰布裤,从头到尾非常整洁。她走到轨道上,一句话不说,用

  杖重重在铁轨上捣。

  焦母(冷峻地)哼!

  焦花氏(吓了一跳)妈!(不自主地推开大星,立起)

  焦大星(方才的情绪立刻消失。颤颤地)哦,妈!

  焦母(阴沉地)哼,狐狸精!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你们在说什么?

  焦花氏(惶惑地)没⋯⋯没说什么,妈。

  焦母大星,你说!

  焦大星(低得听不见)是⋯⋯是没说什么。

  焦母(回头,从牙缝里喷出来的话)活妖精,你丈夫叫你在家里还迷不够,还要

  你跑到外面来迷。大星在哪儿?你为什么不做声?

  焦大星(惶恐地)妈,在这儿。

  焦母(用杖指着他)死人!还不滚,还不滚到站上去干事去,(狠恶地)你难

  道还没想死在那骚娘儿们的手里!死人!你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是

  什么样是怎么!你为什么不叫你媳妇把你当元宵吞到肚里呢?我活

  这么大年纪,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你还配那死了的爸爸养活

  的?

  焦大星(惧怯地)妈,那么(看看花氏)我走了。(花氏口里嘟哝着)

  焦母滚!滚!快滚!别叫我生气——(忽然)金子,你嘴里念的什么咒。

  焦花氏(遮掩)我没什么!那是风吹电线,您别这么疑东疑西的。

  焦母哼,(用手杖指着她,几乎戳着她的眼)你别看我瞅不见,我没有眼比有眼

  的还尖。大星——

  焦大星妈,在这儿。我就走。(背起大包袱)

  焦花氏大星,你去吧!

  焦母(回头)你别管!又要你拿话来迷他。(对自己的儿子)记着在外头少交

  朋友,多吃饭,有了钱吃上喝上别心疼。听着!钱赚多了千万不要

  赌,寄给你妈,妈跟你存着,将来留着你那个死了母亲的儿子用。

  再告诉你,别听女人的话,女人真想跟你过的,用不着你拿钱买;

  不想跟你过,你就是为她死了,也买不了她的心。听明白了么?

  焦大星听明白了。

  焦母去,去。(忽然由手里扔出一袋钱,落在星的脚下)这是我的钱,你拿去用吧。

  焦大星妈,我还有。

  焦母拾起来拿走,不要跟我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手上那一点钱早就跟金

  子买手镯,打了环子了。(对着花)你个活妖精。

  焦大星妈,妈,我走了。您好好地保重身体,多穿衣服,门口就是火车,

  总少到铁道上来。

  焦母(急躁地)知道,知道,不要废话,快走。

  焦花氏哼,妈不希罕你说这一套,还不快走。

  焦母谁说的?谁说不希罕?儿子是我的,不是你的。他说得好,我爱听,

  要你在我面前挑拨是非?大星,滚!滚!滚!别在我耳朵前面烦的

  慌。快走!

  焦大星嗯!嗯,走了!(低声)金子,我走了。

  〔大星向右走了四五步。

  焦母(忽然)回来!

  焦大星干什么?

  焦母(厉声)你回来!(星怏怏地又走回来)刚才我给你的钱呢?

  焦大星(拿出来)在这儿。

  焦母(伸手)给我,叫我再数一下。(星又把钱袋交给她,她很敏捷地摸着里面的钱

  数,口里念叨着)

  焦花氏(狠狠地看她一眼)妈,您放心!大星不会给我的。

  焦母(数好,把钱交给大星)拿去,快滚!(忽然回过头向金子,低声,狠狠地)哼,

  迷死男人的狐狸精。

  〔大星一步一步地走向右去。

  焦母你看什么?

  焦花氏谁看啦?

  焦母天黑了没有?

  焦花氏快黑了。

  焦母白傻子!(喊叫)白傻子!白傻子!白傻子!(无人应声)

  焦花氏您干什么?

  焦母(自语)怪,天黑了,他该还给我们斧子了,哼,这王八蛋!又不知

  在哪儿死去了!——走,回家去,走!

  焦花氏(失神地)嗯,回家。(手伸过去)让我扶您。

  焦母(甩开她的手)去!我不要你扶,假殷勤!

  〔焦氏向左面轨道走,花氏不动,立在后面。远远由右面又听见白傻子“漆叉卡叉,

  漆叉卡叉”起来,似乎很高兴地。

  焦母金子!你还不走,你在干什么?

  焦花氏(看见远远白傻子的怪样,不由笑出)妈,您听,火车头来了。

  焦母(怪癖地)你不走,你想等火车头压死你。

  焦花氏不,我说是白傻子!

  焦母白傻子?

  焦花氏嗯。

  〔“火车”“吐兔图吐”地由右面轨道上跑进来,白傻子一双手疾迅地旋转,口里

  呜呜地吹着汽笛。

  焦母(听见是他,严厉地)狗蛋!

  白傻子(瞥见焦大妈,斜着眼,火车由慢而渐渐停止)吐兔图吐,吐——兔——图—

  —吐,吐——免——图——吐。

  焦母狗蛋,你滚到哪儿去了?

  白傻子(望望焦,又望望花氏)我——我没有滚到哪儿去。

  焦母斧子呢?

  白傻子(想起来,昏惑地)斧子?

  焦花氏你想什么?问你斧子在哪儿呢?

  焦母(厉声)斧子呢?

  白傻子(惧怕地)斧子叫——叫人家抢——抢去了。

  焦母什么?

  白傻子一个瘸——瘸子抢——抢去了。

  焦母(低声)你过来。

  白傻子(莫明其妙地走过去)干——干什么?

  焦母你在哪儿?

  白傻子(笑嘻嘻地)这儿!

  焦母(照着那声音的来路一下打在傻子的脸上)这个傻王八蛋,带我去找那个瘸子

  去!

  白傻子(摸着自己的脸,设想到)你打——打了我!

  焦母嗯,我打了你!(傻子哇地哭起来)你去不去?

  白傻子我——我去!

  焦母走!(把拐杖举起一端,交给傻子,他拿起,于是他在前,瞎婆子在后走向右面去)

  〔一阵野风,刮得电线又呜呜的,巨树矗立在原野,叶子哗哗地响,青蛙又在塘边

  咕噪起来。

  〔焦花氏倚着巨树,凝望天际,这时天边的红云逐渐幻成

  乌云,四周景色翳翳,渐暗下去。大地更黑了。她走到轨道上,蹲坐着,拿起一块

  石头轻轻敲着铁轨。

  〔由左面基道背后,蹑手蹑脚爬出来仇虎,他手里拿着那副敲断的铁镣,缓缓走到

  焦花氏的身后。

  焦花氏(察觉身旁有人,忽然站起)谁?

  仇虎我!

  焦花氏(吓住)你是谁?

  仇虎(搓弄铁镣,阴沉地)我!——(慢慢地)你不认识我?

  焦花氏(惊愕)不,我不认识。

  仇虎(低哑地)金子,你连我都忘了?

  焦花氏(迫近,注视他,倒吸一口气)阿!

  仇虎(悻悻地)金子,我可没忘了你。

  焦花氏什么,你——你是仇虎。

  仇虎嗯,(恫吓地)仇虎回来了。

  焦花氏(四面望望)你回来干什么?

  仇虎(诱惑地)我回来看你。

  焦花氏你看我?(不安地笑一下)你看我干什么——我早嫁人了。

  仇虎(低沉地)我知道,你嫁给焦大,我的好朋友。

  焦花氏嗯。(忽然)你(半晌)从哪儿来?

  仇虎(指着天际)远,远,老远的地方。

  焦花氏你坐火车来的?

  仇虎嗯,(苍凉地)“吐兔图吐”,一会儿就到。

  焦花氏你怎么出来的!这儿又没有个站。

  仇虎我从火车窗户跳出来,(指铁镣)带着这个。(锒铛一声,把铁镣扔出,落在

  野塘水边上)

  焦花氏(有些惧怕)怎么,你——你吃了官司了。

  仇虎嗯!你看看!(退一步)我这副神,好不好?

  焦花氏(才注意到)你——你瘸了。

  仇虎嗯,瘸了。(忽然)你心疼不心疼?

  焦花氏心疼怎么样,不心疼怎么样?

  仇虎(狞笑)心疼你带我回家,不心疼我抢你走。

  焦花氏(忽然来了勇气,泼野地)丑八怪,回去撤泡尿自己照照,小心叫火车压

  死。

  仇虎你叫我什么?

  焦花氏丑八怪,又瘸又驼的短命鬼。

  仇虎(甜言蜜语,却说得诚恳)可金子你不知道我想你,这些年我没有死,我

  就为了你。

  焦花氏(不在意,笑嘻嘻)那你为什么不早回来?

  仇虎现在回来也不晚呀。(迫近想拉她的手)

  焦花氏(甩开)滚!滚!滚!你少跟我说好听的,丑八怪。我不爱听。

  仇虎(狡黠地)我知道你不爱听,你人规矩,可你管不着我爱说真心话。

  焦花氏(瞟他一眼〕你说你的,谁管你呢?

  仇虎(低沉地)金子,这次回来,我要带你走。

  焦花氏(睨视,叉住腰)你带我到哪儿?

  仇虎远,远,老远的地方。

  焦花氏老远的地方?

  仇虎嗯,坐火车还得七天七夜。那边金子铺的地,房子都会飞,张口就

  有人往嘴里送饭,睁眼坐着,路会往后飞,那地方天天过年,吃好

  的,穿好的,喝好的。

  焦花氏(眼里闪着妒羡)你不用说,你不用说,我知道,我早知道,可是,虎

  子,就凭你——

  仇虎(捺住她)你别往下讲,我知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由怀里掏出一个

  金光灿烂的戒子,上面镶着宝石,举得高高的)这是什么?

  焦花氏什么,(大惊异)金子!

  仇虎对了,这是真金子,你看,我口袋还有。

  焦花氏(翻翻眼)你有,是你的。我不希罕这个。

  仇虎(故意地)我知道你不希罕这个,你是个规矩人。好,去吧!

  (一下扔在塘里)

  焦花氏(惋惜)你——你丢了它干什么?

  仇虎你既然不希罕这个,我还要它有什么用。

  焦花氏(笑起来)丑八怪!你真——

  仇虎(忙接)我真想你,金子,我心里就有你这么一个人!你还要不要,

  我怀里还有的是。

  焦花氏(骄傲地)我不要。

  仇虎你不要,我就都扔了它。

  焦花氏(忙阻止他)虎子,你别!

  仇虎那么,你心疼我不心疼我?

  焦花氏怎么?

  仇虎心疼就带我回家。

  焦花氏不呢?

  仇虎我就跳这坑里淹死!

  焦花氏你——你去吧!

  仇虎(故意相反解释)好,我就去!(跑到花氏后面,要往下跳)

  焦花氏(一把拉住仇)你要做什么,

  仇虎(回头)你不是要我往下跳?

  焦花氏谁说的?

  仇虎哦,你不!——那么,什么时候?

  焦花氏(翻了脸,敛住笑容)干什么?

  仇虎(没想到)干什么?

  焦花氏嗯?

  仇虎到——到你家去,我,我好跟你——

  焦花氏(又翻了脸)你说怎么?

  仇虎(看出不是颜色)我说好跟你讲讲,我来的那个好,好地方啊!

  焦花氏(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哦,就这样啊!好,那么,就今天晚上。

  仇虎今天晚上?

  焦花氏嗯,今天晚上。

  仇虎(大笑)我知道,金子,你一小就是个规矩人。

  焦花氏(忽然听见右面有拐杖探路的声音,回过头看,惊慌地)我妈来了!丑八怪,快

  点跟我走。

  仇虎不,让我先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

  焦花氏不!(一把拉住仇虎)你跟我走。

  (仇虎慌慌张张地随着花氏下。

  〔天大黑了,由右面走进焦氏,一手拿着斧子,一手是拐杖,后面跟随白傻子。

  焦母金子!金子!

  白傻子(有了理,兴高采烈地)我就知道那斧子不会拿走,用完了,一定把斧子

  放在那儿。你看,可不是!

  焦母狗蛋,你少废话!(严厉地)金子,你记着,大星头一天不在家,今

  天晚上,问户要特别小心。今天就进了贼,掉了东西,(酷毒地)我

  就拿针戳烂你的眼,叫你跟我一样地瞎,听见了没有?

  白傻子唏!唏!唏!

  焦母狗蛋,你笑什么?

  白傻子你⋯⋯你家新媳妇早⋯⋯早走了。

  焦母(立在铁轨的巨树前,森森然)啊?早走了,

  (忽然远处一列火车驶来,轮声轧轧,响着汽笛,饥车前的探路灯,像个怪物的眼,

  光芒万丈,由右面射入,渐行渐近。

  白傻子(跑在道旁,跳跃欢呼)火车!火车!火车来了。

  (机声更响,机车的探路灯由右面渐射满焦氏的侧面。

  焦母(立在巨树下像一个死尸,喃喃地)哼!死不了的狐狸精,叫火车压死她!

  [原野里一列急行火车如飞地奔驰,好大的野风!探路灯正照着巨树下的焦氏,看

  见她的白发和衣裾在疾风里乱抖。

  一幕急落

  第一幕

  序幕后十天的傍晚,在焦大星的家里。

  天色不早了,地上拖着阳光惨黄的影子。窗帘拉起来,望出去,展开一片莽莽苍苍

  的草原,有密云低低压着天边,黑森森的。屋内不见人,暮风吹着远处的电线杆,激出连

  续的凄厉的呜呜声音。外面有成群的乌鸦在天空盘旋;⋯⋯盘旋,⋯⋯不断地呼啸,⋯⋯

  风声略息,甚至于听得见鸟的翅翼在空气里急促地振激。渐渐风息了,一线阳光也隐匿下

  去,外面升起秋天的雾,草原上灰沉沉的。厚雾里不知隐藏着些什么,暗寂无声。偶尔有

  一二只乌鸦在天空飞鸣,浓雾漫没了昏黑的原野。

  是一间正房,两厢都有一扇门,正中的门通着外面,开问看见近的是篱墙,远的是

  草原、低云和铁道附近的黑烟。中门两旁各立一窗,窗向外开,都支起来,低低地可以望

  见远处的天色和巨树,正中右窗上悬一帧巨阔、油渍的焦阎王半身像,穿着连长的武装,

  浓眉,凶恶的眼,鹰钩鼻,整齐的髭须,仿佛和善地微笑着,而满脸杀气。旁边挂着一把

  锈损的军刀。左门旁立一张黑香案,上面供着狰狞可怖、三首六臂金眼的菩萨,跌坐在红

  色的绸帘里。旁边立一焦氏祖先牌位。桌前有木鱼,有乌黑的香炉,蜡台和红拜垫,有一

  座巨大的铜磐,下面垫起褪色的红棉托,焦氏跪拜时,敲下去,发出阴沉沉的空洞的声音,

  仿佛就是从那菩萨的口里响了出来的。现在香炉里燃着半股将烬的香,火熊熊燃,黑脸的

  菩萨照得油亮油亮的。烛台的蜡早灭了,剩下一段残骸,只有那像前的神灯放出微弱的人

  焰。左墙巍巍然竖立一只暗红的旧式立柜,柜顶几乎触到天花板,上下共两层,每层镶着

  巨大的圆铜片,上面有老旧的黄锁。门上贴着残破的钟旭捉妖图。右窗前有一架纺线机,

  左面是摇篮,里面的孩子已经睡着了。暗黑的墙上挂着些零星物事。在后立一张方桌,围

  着几张椅子和长凳。

  (开幕时,远处有急促的车笛声,仿佛有一列车隐隐驶过,风在吹,乌鸦在天空成群地呼

  唤,屋里没有一个人。[渐渐由右屋传出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低低唱着:“正月里探妹

  正月正,我与那小妹妹去逛花灯。花灯是假的哟,妹子,我试试你的心哪,咦哈呀呼嘿!”

  中间夹着粗野低沉的笑声。

  (里面男人的声音:(沉郁地)金子!金子!你过来!

  [里面女人的声音:(低低地)我不!我不呢!

  [里面男人的声音:(粗哑地)金子!你坐这儿!(仿佛一把拉住她)

  [里面女人的声音:(挣开)你放开我!你放下手,有人来!

  (忽然挣脱了)有人来!

  [花氏由右屋走出来,前额的黑发一绺一绺地垂着,盖住半边脸,眉眼里更魅惑。她穿

  一件红绸袄,黑缎裤,发髻扎着红丝线,腕上的金色手镯铿铿地摆动着。

  焦花氏(回过头笑)讨厌!丑八怪!(整理自己的衣服,前额的黑发理上去又垂下来)出

  来!(顺便用墙上的镜子照一下,怪动人的!脸上浮满了笑容,她走向左面支起的窗前,

  屏住气息,望望。里面的男人又唱起小调。地伶俐地走到右门口,低声地)别唱啦!

  外面没有人,还不滚出来!

  (由右面走出仇虎。仇虎改了打扮,黑缎袍,血红的里子,腰扎蓝线带,敞开领,

  扣子只系了几个,一手提着旧的绒帽,一手拈着一朵红花,一跛一跛地走出来。

  焦花氏走吧,天快黑了。

  仇虎(抬头望望远处的密云)天黑得真早啊!

  焦花氏立了秋快一个月了,快滚!滚到你那拜把子兄弟找窝去吧,省得冬

  天来了冻死你这强盗。

  仇虎找窝?这儿就是我的窝。(盯住花氏)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窝。

  焦花氏(低声地)我要走了呢,

  仇虎(扔下帽子)跟着你走。

  焦花氏(狠狠地)死了呢?

  仇虎(抓着花氏的手)陪着你死!

  焦花氏(故意呼痛)哟!(预备甩开手)

  仇虎你怎么啦?

  焦花氏(意在言外)你抓得我好紧哪!

  仇虎(手没有放松)你痛么?

  焦花氏(闪出魁惑,低声)痛!

  仇虎(微笑)痛——?你看,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

  焦花氏(痛得真大叫起来)你干什么,死鬼!

  仇虎(从牙缝里迸出)叫你痛,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更重了些)

  焦花氏(痛得眼泪几乎流出)死鬼,你放开手。

  仇虎(反而更紧了些,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我就这么抓紧了你,你一辈子也跑不

  了。你魂在哪儿,我也跟你哪儿。

  焦花氏(脸都发了青)你放开我,我要死了。丑八怪。

  (仇虎脸上冒着汗珠,苦痛地望着花氏脸上的筋肉痉挛地抽动,他慢慢地放开手。

  焦花氏(眼神冒着火。人一丝也不动)死鬼,你⋯⋯

  仇虎(慢转过身,正脸凝望着花氏,苦痛地)你现在疼我不疼我?

  焦花氏(咬住嘴唇。点点头)嗯!疼!(恶狠狠地望着他,慢而低地)我——就——这

  一一么——(忽然向——仇虎的脸上——)疼你!(重重打下去)滚出去!

  (半晌。

  仇虎(一转不动,眼盯住她,渐低下头。走到方桌旁坐下,沉思地)哼,娘儿们的心变

  ──变得真快!

  焦花氏(立在那里,揉抚自己的手,一声不响)

  仇虎(站起来,眼也不眨)金子?

  焦花氏(望望地,不回头)干什么?

  仇虎(举起手上的花,斜眼望着地)这是你要的那朵花,十五里地替你找来的。

  (速给她)

  焦花氏(看了仇一眼,又回过头,不睬他)

  仇虎拾去!(把花扔在花氏面前〕我走了。(走向中门)

  焦花氏(忽然)回来,把花替我捡起来。

  仇虎没有工夫,你自己捡。

  焦花氏(命令地)你替我捡!

  仇虎不愿意。

  焦花氏(笑眯眯地)虎子,你真不捡?

  仇虎嗯,不捡,你还吃了我?

  焦花氏(走到仇的面前,瞟着他)谁敢吃你!我问你,你要不要我?

  仇虎我!(望花氏,不得已摇了摇头)我要不起你。

  焦花氏(设想到)什么?

  仇虎(索性逼逼她)我不要你!

  焦花氏(蓦然变了脸)什么?你不要我?你不要我?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你这

  丑八怪,活妖精,一条腿,罗锅腰,大头鬼,短命的猴崽子,骂不

  死的强盗,野地里找不出第二个“尸×■”鸟,①外国鸡⋯⋯(拳头

  雨似地打在仇虎铁似的胸膛上)

  仇虎(用手支开她,然而依然乱鼓一般地捶下来)金子,金子。你放下手!不要喊,

  你听,外边有人!

  焦花氏我不管!我不怕!(迅疾地,头发几乎散下来)你这丑八怪,活妖精,你

  不要我,你敢由你说不要我!你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打你!

  我打你!我跟你闹1我不管!有人我也不伯!

  (外面存人不清楚地喊:“大星媳妇!大星媳妇!”

  仇虎(摔开她,跑到窗前眺望)你看,有人,有人在篱笆门那儿叫!

  焦花氏(突停)谁?(蹑足,迅疾地沿着墙走到窗前)这会儿会是谁?

  仇虎别嚷,你听

  (有一个仿佛喝醉了的人,用他的破锣嗓子含糊地唱着:

  “送情郎送至大门外,问一声我的郎,你多咱回来?回来不回给奴家一个信,免的

  是叫奴家挂在心怀!”

  [唱到最末一句,戛然停止,那人敲着篱笆门,喊:“大星媳妇,大星媳妇!开门

  哪。”

  仇虎你听,他在喊你!

  焦花氏(看不清楚,纳闷)谁呢?(外面的人又在喊,“大星的媳妇!开门!”)哦,是他!

  这个老东西又喝多了。

  仇虎谁?

  焦花氏常五!

  仇虎(诧异)什么,这个老家伙还没有死。

  焦花氏就是他,(厌恶地)不知又来这儿探听什么来了。

  仇虎探听?

  焦花氏这两天他没事就到这儿来,说不定我婆婆托他来偷偷看我一个人在

  家做什么啦!

  仇虎好,金子,我进去,你先把他打发走。

  焦花氏(一把抓住他)不要紧,你先别走!(睨视)哼,就这么走了?

  仇虎(猜出,故意地)干什么?

  焦花氏(指着地上的花)你跟我把花捡起来!

  仇虎我,我不捡。

  [外面叫门叫得紧。

  焦花氏(不动声色)你听!

  [外面的常五:(急躁地)大星媳妇,大星媳妇,焦大妈,开门!开门!我就要进

  来了!

  仇虎(谛听,睨望着金子)他要进来!

  焦花氏(乖张地)你不捡,开门就让他进来抓你。

  仇虎(猛然)你这娘儿们心好狠。

  焦花氏狠?哼,狠的还在后头啦!

  仇虎(吃一惊)“狠的在后头!”好!这句话倒像是学着我说的。

  (打量地一眼)

  (外面又在叫喊。

  焦花氏(叉住腰)仇虎,你捡不捡?

  仇虎你看,(弯下腰)我这不是⋯⋯(拾起那朵花,递给花氏)其实,你叫我捡,

  我就捡又算个什么?

  焦花氏(一手抢过那朵花)我知道这不算什么。可我就是这点脾气,我说哪儿,

  就要做哪儿,(招手)你过来!

  仇虎(走近)干什么?

  焦花氏跟我插上。(仇虎替她插好花,她忽然抱住仇虎怪异地)野鬼?我的丑八怪,

  这十天你可害苦了我,害苦了我了!疼死了我的活冤家,你这坏了

  心的种,(一面说一面昏迷似地亲着仇的颈脖,面颊)到今天你说你怎么能不

  要我,不要我,现在我才知道我是活着,你怎么能不要我,我的活

  冤家,(长长地亲着仇虎,含糊地)嗯──

  (外面的常五:(长悠悠地)大星的媳妇哟,你在干什么啦?快开门喽!

  焦花氏(还抱着仇虎,闭着眼,慢慢推开他。蓦地回头向中门,放开嗓音,一句一句地,也长悠

  悠地)别忙噢!常五伯,我在念经呢,等等,我就念完喽。

  (外面的常五:(叹一口长气)

  仇虎(翻翻眼)念经?你念的是什么经?

  焦花氏(推他)你别管,你进去,我来对付。这两天我婆婆常找他,瞎婆子

  不知存了什么心,说不定从他嘴里,探听出什么来,回头你好好在

  门口听,你看我怎么套他说话,你听着!

  (一面说,一面四处寻觅东西,找到绣成一半的孩子的鞋,折好大半的锡箔笸箩,

  摆好了经卷,放正了椅子,都做好,一手数点东西,一面念)小黑子的鞋,—

  —锡箔,笸箩,——往神钱,——椅子摆正,⋯⋯(没有弄错,向

  仇虎)怎么样?

  仇虎(赞美地,举起拇指)第一!我当了皇上,你就是军师。

  焦花氏好,我开门,你进屋子当皇上去。(一溜烟由中门跑出)

  [半晌。

  仇虎(四周望望,满腔积恨,凝视正中右窗上的焦阎王半身像。阴沉沉地牙缝里挤出来)哼,

  你看,你看我做什么?仇虎够交情,说回来,准回来,没有忘记你

  待我一件一件的好处,十年哪!仇虎等得眼睛都哭出血来,就等的

  是今天!阎王,你睁大了眼睛再看看我,(捶着自己的胸口)仇虎又回

  来。了。(指像)你别斜着眼看我,我仇虎对得起你,老鬼,我一进

  你焦家的门,就叫你儿媳妇在你这老脸上打了一巴掌,哼,阎王,

  你还觍着脸,好意思对我笑?(狠毒地)你瞧着吧,这是头一下!“狠

  的还在后头呢。”老鬼,把眼睁得大大地看吧,仇虎不说二句瞎话,

  今天我就要报答你的恩典。——(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回头望一下,又拾

  头对着焦阎王恶笑)现在我先到你儿媳妇屋里当皇上去了。嗯!

  [仇虎走进右屋。立时由中门现出花氏,后面随着常五伯。常五年约有六十岁上下,

  一个矮胖子,从前有过好日子,现在虽不如往日了,却也乐天知命,整日有说有笑,

  嘴里安闲不住。好吹嘘,记性又不好,时常自己都不知扯到那里,心里倒是爽快老

  实。喜欢喝两盅酒,从前的放荡行为也并不隐瞒乱说出来,他是个过了时的乡下公

  子哥,老了还是那副不在乎的调调儿。他的须发,很别致,头已经露了顶,手里提

  着一只精细的鸟笼,天色晚,用绸罩盖起来。他穿一件古铜色的破旧的缎袍,套上

  个肥坎肩。兴致高,性情也极随和,他待着自己的鸟儿狗儿如同白己的子女一样。

  (他喝了点晚酒,兴高采烈,迈进中门。

  焦花氏常五伯您进来!(指着方桌旁椅子)请坐吧。

  常五不,我说说话,就走。

  焦花氏那么,您先放下您的鸟笼,歇歇。

  常五(呵呵地)也好,先让我的鸟坐一会,叫它歇歇腿,我倒不累。(鸟笼

  放在桌上)

  焦花氏我跟您倒一杯茶。(倒茶)

  常五不,不用了,不同了。(忽然想了一下)可也好,就来杯白水吧,喂喂

  我的鸟,这鸟跟我一天,也该喝点水。(花氏把水递给他。他接下添到鸟笼

  的水盂里。一面说)你们的门真不好叫,其实一个篱门还用上什么锁,

  这都是你的婆婆,事儿多,没事找事。我足足叫了好半天⋯⋯大星

  媳妇,你在于什么?你刚才说你——(忽然一个喷嚏,几乎把水弄洒,杯子

  放在桌上,自己笑嘻嘻地)呵,百岁!呵(又一个喷嚏)呵,千岁!(又一个)

  啊,万岁!你看,这三个喷嚏叫我在这儿当了皇上了。

  焦花氏(变了颜色,镇静一下,也笑嘻嘻地)您当皇上,我做您军师。

  常五(倚老卖老)好,好,我封你为御前军师,管我的三宫六院。

  焦花氏常五伯,您冻着了,我跟您拿点烧酒,驱驱寒。

  常五不,用不着了,我刚喝了几盅晚酒。秋天到了,早晚气候凉。人老

  了,就有点挡不住这点寒气,不要紧,在屋里呆一会就好。多喝了,

  我话多还不要紧,说不定就走不动,回不了家。

  焦花氏那怕什么?喝两盅,有了错,我叫狗蛋送您回家。

  常五(望着花氏,想喝又有些犹疑,不好意思的样子)那么,你叫我喝两盅?

  焦花氏(引逗他)家里有的是好汾酒,办喜事剩下来的。常五伯,我请您喝

  两盅。

  常五(很慷慨地)好,那我就喝两盅!

  焦花氏好!(预备酒杯,和酒)您坐呀!

  常五(坐在方桌旁)大星媳妇,你刚才说你⋯⋯你念什么?

  焦花氏哦,刚才?我念经呢。(放下杯子)

  常五念经?

  焦花氏嗯!(倒酒)

  常五(由腰包掏出一把花生)巧啦,我刚买了一包大花生。(喂一口酒,剥花生)

  焦花氏(低首敛眉)常五伯,对不起您!(走到香案前,叩了一个头,跪在红垫上,喃喃

  祷告!敲一下磬,低低敲着木鱼,虔心唱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尔唎哆,毗迎

  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常五(诧异地应了起来,走近花氏)你在念些什么?

  焦花氏(摇摇手,更虔诚地)“⋯⋯,伽弥腻,伽伽那,识多伽利婆婆诃。”(又

  敲两下磬,深深拜三拜,肃穆地立起来)常五伯?

  常五(肃然起敬)我没有来,你一个人,就念这个?

  焦花氏嗯。

  常五这叫什么?

  焦花氏我念的是往生咒,替我们公公超度呢!

  常五(咂咂嘴,摇头,赞叹地)好孝顺的媳妇,你想替阎王超度?

  焦花氏(祥光满面)公公在世的时候杀过人。

  常五(爽直地笑起来)多多念吧,唉,我看不超度也罢,阎王倒也该进地狱

  下下油锅。

  焦花氏哟,菩萨!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听得下去?

  常五得罪,得罪!大星媳妇,阎王跟我是二十年老朋友,我这倒也说的

  是老实话。(剥开颗花生)你婆婆还没有回来?

  焦花氏这两天下半晌就出去,到了煞黑才回来。

  常五(有意义地)你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焦花氏(驯顺地)老人家的事,我们做小辈的哪敢问。(探听一下)不过我仿佛

  听见她老人家时常找那庙里的会看香的老姑子,就是那个能念咒害

  死人的老神仙。

  常五(喝口酒)我也在那庙里看见她,奇怪,一个瞎老婆子在那里跟老姑

  子拜神念咒,闹些什么,唉,你们焦家人都有点猜不透,外面看着

  挺好,里面都不知玩的什么把戏。我就不爱看这个,——自然,金

  子,你除外。你是个正派人,不过你也得小心,年纪轻轻,长得又

  花儿似的,一个不留神,就会叫——哦,大星还没有回家?

  焦花氏(严严警备,盯着他)大星刚出门不两天,哪能就回来。

  常五(四周望望,低声)大星的媳妇,我问你,你婆婆待你怎么样?

  焦花氏哦,(翻翻眼,心里打算)您问,我婆婆待我呀?

  常五嗯?

  焦花氏(忽然明快地)那自然不错,待我好着得呢?亲生亲养的妈待我也不过

  是这样。

  常五(咳嗽一声)可我⋯⋯我总觉得你们婆媳俩有点不对付。

  焦花氏谁说的?(拿起小黑子的鞋,一针一针做起来)过着好好的日子,这是谁说

  的?

  常五(又咳嗽一声,摇摇头)怪,怪,你们家里的事没法明白。你说你婆婆好,

  你婆婆这两天当着人也说你不错,可背后,背后总——(忽然摇摇头)

  我不说了,我还是不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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