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第二百零一章~202.第二百零二章_桓容
笔趣阁 > 桓容 > 201.第二百零一章~202.第二百零二章
字体:      护眼 关灯

201.第二百零一章~202.第二百零二章

  宁康二年,五月,长安太尉府

  两名医者小心退出内室,在门前停住脚步,想起方才的情形,都是面露惧色,汗不敢出。

  “太尉的病情……”一名医者刚要开口,当即被另一人拦住。

  平日里同行是冤家,现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说错半句、行差半步,两个人都要脑袋搬家。

  “你不要命了?!”

  太尉命不久矣,诊治的医者全都清楚,却无一人敢诉之于口,每次过府,都像是在鬼门关走一遭。

  “快些熬药,趁早离开!”

  能拖一天是一天,哪天实在拖不下去,带着一家老小逃出长安,无论往东还是往南,凭着一身本事总能挣出一条生路。

  被捂住嘴的医者也是i一阵后怕,忙不迭点头,脸色煞白。

  两人匆匆往库房取药,亲手熬制,送到吕婆楼榻前。

  整个过程中,吕宝派来的健仆始终不错眼的跟着,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对就会立刻拔剑,将两人斩杀当场。

  之前已有两名药童身死,错杀也好,真有异心也罢,从那之后,吕婆楼入口的汤药都需医者亲手熬制,由健仆牢牢盯着,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吕婆楼征战半生,为官几十载,在外的敌人不少,朝堂上的政敌同样两个巴掌数不过来。

  此番病重,连续多日未能上朝,外边的人不好插手,朝中的敌人则找到机会。不能明摆着刺杀,在汤药上动一动手脚极是方便。

  如非机缘巧合,被吕宝发现不对,吕婆楼哪能撑到今天,早在本月前就驾鹤西归。

  吕婆楼没死,煎药的童子身首异处,医者被赶鸭子上架,再不愿意也不敢抗命,只能老老实实的煎药,亲自为吕婆楼试药,在他服用之后才可离开。

  至于会不会因无病服药损害身体,太尉府半点不在乎。

  两名医者完成“任务”,带着一身冷汗离开。一路行到前院,双腿都在发抖。不是互相搀扶,压根路都走不稳。

  叹息运道不济的同时,对比常驻府内的同行,又不免心生希望。

  后者生死操于吕氏,一家老小的命都在吕氏手里攥着,早晚要为吕婆楼陪葬。自己好歹有些许自由,可以隔五日离府,回家探望父母妻儿。

  这是他们撑下去的希望,也是从长安脱身的唯一机会。

  医者互相把臂,为彼此壮胆,坚定信心。

  行到府门前,正要唤门房开门,忽闻门后传来一阵马嘶,随即辅首被叩响。

  门房走出来,向两名医者示意,利落的取下门栓,拉开角门。

  医者不敢多想,只盼着尽快离府。

  先后穿过角门,正要迈下石阶,就见府前停着两辆大车,车上盖着蒙布。相聚五步远,已能闻到一阵药箱。

  “想必是药商。”

  自吕婆楼重病,吕德世和吕宝开始四处搜寻良药,人参灵芝没少,甭管能不能派上用场,是不是写在药方立,只要是好药,一概不吝惜金银绢帛。

  打量着从车上走下的药商,医者心下有了计较。

  先前多是胡商,这个却是汉人。

  不过,朝廷并不禁止汉人过都城行商,事实上,长安内的豪商,七成以上都是汉人。这个药材商出现在吕府门前,实是再正常不过,没有半点值得奇怪。

  医者匆匆看过两眼,并未放在心生,迅速转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向家中走去。

  氐秦立国后,事事仿效晋朝。

  官员和贵族乘车有严格规制,平民百姓出入则需步行。农人进都城可赶牛车,但到城门前必须下车,由守卫逐一盘查。

  如有违背,必定按照律法严查,绝不姑息。

  论起舆服制度,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算宽松,换成两百年前的汉朝,穿错衣服不只要被嘲笑,更有人因此丢爵丢官,可见律法之严。

  医者离开后,药商同门房道明身份,递上此次送来的药材清单,并道:“有一株老参,是某耗费力气得来,价值不下百金,需同府上少郎君当面。”

  如果是两车普通药材,根本不必禀报吕德世和吕宝,自有管事与商人结清钱款。涉及到稀有的药材,价值超过白金,不是管事能轻易决断,必须向上禀报。

  吕婆楼服过汤药,精神稍好。

  健仆前来禀报时,他正同两个儿子交代朝中事。

  “老参?”

  听到健仆所言,吕德世双眼一亮,吕宝更是激动得跳了起来。

  吕婆楼服用的汤药中,正好需这一味药。

  “阿弟,你侍奉阿父,我去见那药商。”

  吕德世兴冲冲离开,不到片刻又快步返回,手中攥着两卷竹简,脸色阴晴不定,很有几分难看。

  “阿兄?”吕宝奇怪道,“出了何事?”

  吕德世没有回到,而是走到榻前,将名剌和竹简奉给吕婆楼,道:“阿父,三弟出事了。”

  吕宝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二兄,你说什么?!”

  吕婆楼瞳孔紧缩,状似摇摇欲坠,却并没有真正倒下,摊开一只枯瘦的手,沙哑道:“拿来。”

  “诺!”

  吕德世递上竹简,退坐到一旁。

  吕婆楼展开竹简,看到“幽州刺使容”五个字,脸色骤变,匆匆看过其后内容,又抖着手展开另一卷,确认是吕延的字迹,登时怒上心头,苍白的脸色转为赤红,剧烈的咳嗽起来。

  “苻坚、王猛!这是要绝我吕氏!”

  “阿父!”

  吕德世和吕宝大惊,同时扑向榻前。正要叫医者,被吕婆楼喝住。

  “不用,咳咳,倒盏温水来。”

  “诺。”

  吕德世亲自取来一盏温水,吕婆楼服下半盏,勉强压下喉间痒意,问道:“给你竹简之人现在何处?”

  “已被关在客厢。”吕德世眼中闪过狠意,“阿父,可要严肃家拷问?”

  “不用,将人带来。”吕婆楼靠在榻边,沉声道,“切记莫要怠慢。”

  “可……”

  “照我说的去做!”吕婆楼骤然狠下表情,“你三弟在桓敬道手里!”

  桓容敢派人往长安,正大光明找上吕婆楼,自然有所仪仗。

  吕光刚死不久,吕婆楼会冒着再死一个儿子的风险,将上门的徐川交给苻坚?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就算吕婆楼肯牺牲儿子,桓容也有后手。

  为此,他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下半年送往彭城的粮谷价低一成,本次从氐秦捞回的好处,更要送出两成。

  当然,好处不白给,除保证徐川一行人在长安的安全外,秦璟答应配合桓容出兵。无需攻入长安,在边境牵制氐人兵力即可。

  就这笔生意而言,双方都能得到好处,也都需付出相当代价。

  秦氏固然能的不少的好处,却可能曝露在长安的部分钉子,就起得失,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徐川本次主动请缨,下的决心着实不小。

  自投入桓容麾下,他所做的路就比旁人艰难,因心急之故,没少被钟琳荀宥试探。嫌疑消除之后,又被政务压得喘过气来。

  好不容易有立功的机会,又遇贾秉荀宥等人-分-身-乏术,自然要挺身而出,为明公就解忧。

  更重要的是,他对长安的了解超过他人。

  在没有投靠桓容之前,他曾在长安呆过一段时日,一口洛阳官话极是地道,还能流利的胡语,扮作药材商人惟妙惟肖,压根不会被人怀疑。

  事实证明,他并非夸口。

  从梁州北上,一路顺利抵达,入城时还同守卫寒暄几句,送出一袋熏肉。

  守卫很是满意,放他入城之事,更提点两句,说太尉府正寻药材,他无需去坊市,直接往东城太尉府,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我有同族在东城巡视,有他带路,自会少些麻烦。”

  所谓瞌睡送枕头,概莫如是。

  徐川拱手谢过,又送出一袋熏肉,顺利进-入东城。

  沿途所见,同记忆中并无太大出入,倒是西城的坊市颇有几分新意。说是类似建康,不如说盱眙的翻版。

  设在坊市前的税官、入坊之前需领木牌、商人口中的价格所,再再让徐川挑眉。

  时间匆忙,无法入坊细细看,单就目前获得的线索,足以证明,王猛不知有治国之才,同样擅长经济之道,看到需要的长处,不忌讳仿效学习,补己之短。

  “氐秦不缺干才。”徐川心头微沉。想起此行的计划,当即振作精神。

  有干才有如何?

  如计划顺利实行,足够长安乱上一阵。

  想到这里,徐川合上双目,再睁开时,表情中再不见担忧,眸底更显漆黑。

  顺利找到太尉府,徐川命人上前角门。

  看到从角门出来的医者,确定之前听到的消息,吕婆楼卧冰在床,恐已病入膏肓。道出携带好药之后,徐川被请入客室,不消片刻就见到了吕德世。

  确定对方身份,徐川不只取出老参,更拿出两卷竹简。

  展开竹简,吕德世脸色大变。

  客厢很快被重兵把收,随徐川来的护卫车夫俱被拿下。

  目送吕德世匆匆离开,徐川半点不见焦急,悠然坐于室内,取出随身的酥饼,三两口吃下肚。对吕府的糕点看也不看。

  投入桓容幕下,多多少少都见识过使君的饭量,也品尝过刺使府厨夫的手艺。现如今,连州治所的膳食都变得口味绝佳,贾秉到建康都会嫌弃,对当地的膳食各种鄙夷,遑论比建康更不如的氐秦。

  不到两刻种,吕德世去而复返,表情依旧阴沉,言语行动间却带着客气。

  “徐公请。”

  “不敢当。”徐川拱手道,“某乃幽州刺使幕下参军,吕郎君唤某官职即可。”

  吕德世:“……”有没有这么嚣张的?当真以为老子不敢拍你?!

  徐川笑了笑,为使君办事,自然不能堕了使君威风。区区太尉府,徐某尚不放在眼里!

  被激得头顶冒烟,吕德世险些当场-拔-剑。幸亏记得吕婆楼的吩咐,才勉强压下怒火,将徐川引往正室。

  彼时,吕婆楼强打起精神,换上深衣,并在脸上涂粉,专为掩饰病容。

  徐川入内室见礼,神情自然,无半点局促,实则心下暗道,吕婆楼不愧是氐秦名将,目光似刀,恍如实质。

  不是早有准备,恐会被对方的煞气压住。

  “见过太尉。”

  徐川正身坐下,等着吕楼开口。

  后者心头微感讶异,并未表现在脸上,而是抛出两卷竹简,喝问道:“桓敬道妄称英雄!”

  知晓话中所指,徐川微微一笑。

  “吕太尉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

  “他行奸徒之事,以我子相逼,事实如此,何言可以狡辩?!”

  “来而不往非礼也。”徐川收起笑容,正色道,“吕太尉想必看过竹简,其一乃令公子亲笔所书,论阴谋诡计,手段-毒-辣,桓使君实不及氐主和王丞相半分。”

  “你……”

  “徐某道句实言,太尉忠于氐主,氐主可重太尉?”不给吕婆楼反口的机会,徐川继续道,“光明殿中文臣武将不少,为何众人皆得平安,唯太尉长子葬身朔方城外?”

  “据徐某所知,王猛有亲侄,其才学不下吕公子,为何南下的梁州的不是前者?”

  “纵观长安,如太尉一般的老臣还剩几个?”

  “一派胡言!”吕婆楼怒道。

  “当真是胡言?”徐川不紧不慢道,“太尉细细思量,徐某所言没有半分道理?大公子不是葬身朔方,三公子不是身陷梁州?听闻自太尉告病,氐主除几句温言,并无他意?”

  “他意?”

  “氐主可曾提过,要再发兵朔方?可曾对太尉言及,要助太尉为大公子报仇?”

  吕婆楼沉默了。

  吕德世和吕宝更是脸色难看。

  别说发兵雪耻,自吕婆楼病重不能上朝,吕氏在朝中被打压,吕宝官职差点丢了。对此,苻坚和王猛都没说话,吕婆楼早心怀怨气,甚至怀疑苻坚早盼着他死,以便收回他手中的力量。

  朔方侯死后,留下的将兵俱被苻坚掌控,前者的两个儿子都无法插手。

  这样的做法于国有利,却难免让老臣寒心。

  见火候差不多了,徐川话锋一转,道:“吕太尉有何打算,仆无意探问,此番前来,是代明公同太尉谈一笔生意,只要太尉点头,千两黄金送上,并将三公子平安送出梁州!”

  “生意?什么生意?”

  “听闻二公子乃殿前卫队主?”徐川转向吕德世,笑道,“只需二公子帮个小忙。”

  听闻此言,吕婆楼目光微闪。

  “你要行刺?”

  “当然不是。”徐川摇头道,“只为给氐主带一个口信。不用二公子出面,另有带信之人。届时,只需二公子稍加放松,趁乱放其离开即可。”

  “趁乱?”

  “趁乱。”

  徐川笑意加深,略微前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道出计划。

  “如何?事成之后,吕太尉得千两黄金,三公子平安出梁州,氐主威严削减,王猛声明扫地,太尉亦能出一口恶气。”

  “如何保证桓敬道践诺?”

  “如何不能?”徐川淡然道,“桓使君不世之才,言出必行,南北共知。况且,就这笔生意而言,吕太尉并未承担太大风险,事成则受益匪浅。太尉难道不愿赌上一赌?”

  吕婆楼看着徐川,双拳一点点攥紧,想到竹简中所言,思及王猛不遣亲侄,偏让自己的儿子身陷梁州,终于下定决心、

  “好!”

  好字出口,吕婆楼似用尽浑身力气。

  徐川躬身行礼,双臂的举起的刹那,嘴角闪过一丝讽笑。

  宁康二年,五月甲戌,朝会之上,忽有一名殿前卫奔入光明殿,大呼:“国主不辨忠奸,丞相偏行毒--事,悲哉,国将忘矣!”

  满殿愕然,一时之间竟无人上前阻止。

  殿前卫自怀中取出一把粗布,当殿散开,随机转身奔向殿外。

  苻坚大声道:“拿下!”

  殿前卫一拥而上,奈何慢了一步,且那人身手极好,斩杀两名氐兵,三绕两绕,竟越过宫墙,不见了踪影。

  回到殿中,有朝臣捡起粗布,看到其中内容,不仅悚然色变,抬头看向王猛,表情中带着质疑,更有几分惊惧。

  再看苻坚,竟是痛心疾首,就差捶地大呼:国主昏庸,纵奸贼谋害老臣,国将亡矣!

  苻坚察觉不对,令宦者呈上粗布,看过两行,当即怒不可遏。

  “满篇胡言,满篇胡言!”

  什么叫他觊觎朔方侯妻美色,命人下-毒暗害?什么叫位建宁列公幼子貌美,他求不得,并被建宁公斥,进而怒下杀手?

  什么是王猛助其搜罗美人藏于宫中?

  什么又叫闻晋梁州刺使有妾美貌,命刺使杨安带兵往劫?

  最后更言王猛身为丞相,不但不劝阻,反而为同老臣争-权,大肆助纣为虐。

  苻坚气得眼冒金星,听到闯入光明殿的人跑了,登时怒发冲冠,恨不能拔-剑杀人。

  “废物!”

  王猛知晓内容,并未发怒,而是心生不详预感,当即奏请,令甲士严查城内。

  “奸贼生谤,不可不查城中!”

  王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失去先机,仍是慢了一步。

  等甲士严查长安,城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传言的内容匪夷所思,却有相当的可信度。

  苻坚好美-色-众所周知;朔方侯和建宁列公死得突然也是实情;王丞相为推行一些政策,和老臣发生争执朝堂内外都有耳闻。

  仔细想一想,貌似传言并不虚假?

  至少有两三分可信。

  传言越演越烈,苻坚和王猛的名声落到谷底,朝臣看两人的目光都变得不太对。

  事情没法解释,越解释越可疑。

  苻坚起得冒火,王猛却觉得这只是开头,背后之人行事不按常理,肯定不知散播传言这么简单。同时,查审当日殿前卫,王猛的目光转向太尉府。

  可惜有传言在,他没法继续严查。如若不然,更会坐实“迫-害-老臣”的恶名。

  长安流言纷纷,君臣离心。

  消息很快传出,屯兵魏兴的和桓豁亮出刀锋,点长子为前锋,直扑氐秦境内。

  秦璟带兵同秦玚汇合,同时从河东出兵,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桓容接到徐川从长安离开的消息,立即信守承诺,将吕延从梁州城放了出去。

  “就这么放他走了?”

  站在城头上,杨广满脸不赞同。

  “事先有承诺。”桓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过落在城墙上的鹁鸽,笑道,“言其平安离开梁州城,总不可失信。”

  平安离开梁州城?

  杨广愣了一下,“仅是梁州?”

  桓容点头。

  出了梁州,是不是会遭遇乱兵,还是说发生其他意外,就不关他的事了。

  杨广默然。

  如此果决心黑,果然是桓元子的儿子!

  吕延关在牢房这些时日,杨亮父子并未亏待他。每日膳食不缺,隔两日即有干净衣物送上。

  唯一的要求是,默写下王猛授予的军道、商道和民道之学。

  如果坚持不写,倒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会“待遇”削减,脏衣服继续穿着,长虱子自己受着;膳食减少,荤食全部不见,最多就是煮过的野菜,苦涩的味道实在难言。

  继续强硬,每日两餐改为两日一餐,甚至是三日一餐。

  看守牢房的部曲很有经验,知道人能饿到什么程度。按照他对杨广所言,不用颠沛流离,不用带着一家老小躲开胡贼的屠刀,三天吃一顿完全饿不死。

  “最乱的时候,战火四起,北地的汉人要么有私兵,可以同胡贼讨价还价,要么就只能沦为羊奴。实在不愿低头,唯有带着一家老小奔波逃命。”

  “当年的惨事,家中大父和大君都记得一清二楚。”

  “胡贼可恨!”

  部曲负责看守吕延,每隔三日为他送饭。

  看着吕延从不可一世沦落到狼狈不堪、胡须满面,看到蒸饼和野菜双眼发光,不见半分高傲,禁不住面现冷嘲。

  拉开门上的木板,将陶碗送入牢房,看着吕延迫不及待的扑上去,抓起蒸饼撕咬,两口就噎得直翻白眼,用力的捶着胸口,部曲收起讽笑,将一碗清水送了进去。

  吕延喝水的时候,仍不忘牢牢抓着蒸饼。

  部曲忽然没了嘲讽的兴致,站起身,紧了紧腰间的长刀,再看用力吞咽蒸饼的吕三公子,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

  “胡贼,胡贼!”

  口中念着“胡贼”二字,部曲的表情又是一变。

  他可怜这胡人,谁来可怜北地的汉家子?

  想当初,不是氐贼追得紧,大父怎会失去一条胳膊,大君如何会满身鞭痕。

  从北地逃入梁州城,同行的流民十去七八。

  入城之后,因伤得不到医治,剩下的人又少去一半。

  大父因祖籍弘农,蒙杨使君搭救,方才保住一条性命。自那以后便发誓效忠杨使君,子孙后代敢生出二心,必驱逐出族,永生永世不得再称姓氏。

  凡族终郎君,遇上背叛之人必要杀之!

  部曲身手不错,被点为杨广亲兵,很是受到杨广信任。此番被派来看守吕延,见氐秦太尉之子落到如此境地,畅快之余又不免唏嘘。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庶人百姓朝不保夕,王侯贵族又将如何?

  今日赫赫扬扬,威风不可一世,他日照样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徒!

  直到部曲不见踪影,吕延才放下蒸饼,表情从“热切”变成“冰冷”,隐隐浮现强烈的恨意,对杨亮父子、对桓容、甚至是对王猛和苻坚!

  他发誓,只要能回到长安,必要报此大仇!

  他日领兵南下,将杨亮父子戮首碎尸,将梁州城夷为平地!

  用力的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自伤口蔓延。口中尝到血腥味,吕延半点不觉,又拿起蒸饼,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

  似乎老天都在“照顾”吕三公子。

  囚徒的生活很快宣告结束,杨亮派人将他从牢房里提了出去,送上一身新衣,并呈上皂角青盐等物,供他洗漱清理。

  起初,吕延心中忐忑,不知此举背后何意。

  直到一名幽州参军当面告知,为救他出去,吕婆楼同桓容做了一笔“生意”。事成之后,桓容信守承诺,囫囵个放他离开。

  “使君有言,保吕公子平安出梁州城。”

  参军年约三十许,相貌并不十分英俊,却天生予人亲切之感,常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放下戒备。

  “北地正陷战火,吕公子如想平安返回长安,还要多加小心。”

  吕延拱手道谢。

  面上的胡须已尽数刮去,憔悴的神情的依旧不减。比起昔日的吕三公子,风采不余半分,足足像是老了十岁。

  见吕延登上马车,独自驾马车出城,迫切想同吕婆楼派来的护卫汇合,参军微微一笑,双手袖在深浅,意味深长道:“此番上路,祝吕三公子一路顺风。”

  生怕桓容和杨亮临时反悔,吕延驱车疾驰,沿路刮倒两名小贩,引来一阵大骂。若非小贩运气好,仅是擦破点皮,巡街的州兵必不会放他离开。

  狠狠咬牙,吕延解开腰间绢带,算是偿付小贩的“伤药”。见小贩不满意,又不得不脱下外袍,才最终被放行。

  确定州兵不再阻拦,吕延立刻驱车离开。只是动作小心许多,没有再横冲直撞,更没有伤到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小贩故意挨近马车,这场风波十成十不会发生,吕延也不必解下腰带、除掉外袍,一路“潇洒”的驰出城外。

  幸亏身处魏晋时代,常见名士豪放不羁。换成秦、汉之时,敢这副形象跑在街上,必会被指指点点,甚至被口水淹死。

  吕延一路狂奔出城,压根不知道自己被算计,即使知道也无力计较。

  城头之上,刚戴上“心黑”帽子的桓容挑起眉尾,看向站在三步外的杨广,好奇问道:“此乃意外?”

  杨广从鼻孔哼气,长袖一甩,道:“意外如何,不是意外又如何?桓使君莫非还要追究?”

  “当然不。”桓容摇摇头,上下打量着杨广,笑得格外灿烂。

  杨广狠狠皱眉,被看得很不自在,干脆冷哼一声,就此拂袖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城头,桓容搓了搓手指,突然发现,这人的性格十分有趣。只要能改掉一些缺点,或许能成为不错的“帮手”。

  当然,现下是自己一厢情愿,杨广未必乐意。从方才的态度看,自己敢提,肯定会被“呵呵”一脸。

  不过嘛……

  桓容转身眺望北地,以其民族气节,即使对自己不满,遇大事应能坚守底线。

  用还是不用?

  如要要用,是不是该给杨氏递出橄榄枝?若是打算结盟,又该如何划分利益?

  想起杨亮的辞官之言,思及桓冲的建议,桓容有些拿不准。

  “算了,想这些还早。”

  为今之计,先从苻坚身上割肉,消化掉既得利益。余下的,大可以等荆州回兵再说。另外,从秦氏调兵的行动看,未必会满足他给出的利益。

  如果对方有意捞一笔更大的,自己是该避其锋芒,还是光明正大的开抢?

  如果选择后者,该如何行事?

  桓容立在城头,仰望万里晴空,十指一点点攥紧,终于拿定了主意。

  宁康二年,六月

  一万两千晋兵自魏兴郡北上,借武车之便,击败氐兵数次反击,连续攻下数县,一路直扑咸阳郡。

  桓石虔身为前锋,临战必身先士卒,杀死的氐将超过一个巴掌。

  距咸阳郡五里,大军被一股骑兵拦截。

  同先时遇到的氐兵不同,这股骑兵格外凶悍,冲锋起来不惜性命,一旦冲入战阵,必会给晋兵造成不小的死伤。

  桓石虔认出他们身上的皮甲,知晓他们必是氐秦精锐、

  “列阵!武车在前!”

  既然已经接战,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精锐又如何?

  拼死一战,将这支精锐骑兵击溃,必能让长安人心溃散,变得更乱!

  武车排成长列,似铜墙铁壁,牢牢挡住骑兵。

  为避开袭来的箭雨,氐兵不得不避开正面,转向侧面冲锋。

  氐将下令吹响号角,氐兵立即分成两队,分别由一名幢主率领,绕开武车,从侧-翼发起进攻。

  荆州兵和幽州兵不同,没有竹枪列阵,更多的是枪矛互相配合,并配合跳荡兵,延缓骑兵冲锋,将其分割包围。

  从上空俯瞰,大阵中自成小阵,小阵又各存不同。并非想象中的混乱,而是相当有章法。

  中心战阵不乱,冲入阵中的氐兵九成会被困住,前后左右都是晋兵。

  跳荡兵尤其悍勇,左臂撑盾,右手持刀,数人合力向前冲,刀锋不指氐兵,专砍马腿。

  战马受伤被困,发出一阵阵嘶鸣。

  跳荡兵一击得手,立即竖起盾牌,挡住氐兵的还击,并用盾上沟槽架住氐人的长兵,用力将其扯落马下。

  纵然不使其落马,也能让其失去平衡,为-枪-矛-手提供便利。

  趁氐兵不备,数杆长矛齐出。

  氐兵只觉胸口一凉,低下头,半截矛尖已破开胸骨,穿透皮甲。

  接战之初,氐兵不熟悉战阵,贸然闯入,被陷其中,死伤着实不小。但随着冲入阵中的氐兵越来越多,优势开始转换,靠近边缘的晋兵险被冲散。

  氐兵抓住空隙,以命换命,终于在战阵一角撕开缺口。

  “杀!”

  桓石虔察觉战况,立即调转马头,冲向涌入阵中的氐兵。

  见他冲过来,氐将一声冷笑,倒拖长戟,正面迎了上去。

  主将交锋,氐兵发出一阵阵吼声,攻势更为猛烈,战阵边缘竟被冲得七零八落。晋兵不甘示弱,跳荡兵奋不顾身向前冲,拼着被长矛扎穿肩胛,也要拉着氐兵陪葬。

  弓箭手和枪矛兵被鼓舞,双眼赤红,涌起无限战意。

  不少弓箭手舍弃长弓,抽-出佩刀,或是从死去的同袍手中接过武器,冲向眼前的氐兵。

  战斗进入白热化。

  桓石虔被氐将刺中左臂,却也在对方的肩头留下一个血洞。两人的战马打着响鼻,嘶鸣声中,同时人立而起,狠狠撞向对方,似要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战阵外突起一阵骚-乱,继而是轰隆隆的马蹄声。

  交战双方都是脸色一变。

  晋兵以为是氐兵的援军,氐兵却知道,从东边来的骑兵,根本不会是“自己人”!

  骑兵越来越近,马蹄声响彻平原。

  尘土飞扬中,五行战旗烈烈作响,硕-大的秦字以篆体书就,落在氐兵眼中,犹如催命符一般。

  “秦氏仆兵!”

  “秦玄愔,秦四郎!”

  玄甲长-枪,所过之处,几乎成为氐人的噩梦。

  秦璟在北方的“事迹”早传入长安,氐军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纵然没有亲眼所见,也知他是个狠人。

  朔方、五原的氐兵几乎被他杀尽,城池尽被火-焚,沦为一片废墟。

  吕光身死之后,朝廷再未委派朔方太守。

  嘴上没有明说,实则从国主到群臣都是心知肚明,只要秦玄愔没死,朔方和五原就没法收回。哪怕他离开北疆,带兵南下也是一样。

  交战双方都没料到,秦璟会出现在咸阳郡外。

  桓石虔知晓桓容的计划,论理,秦氏该从河东出兵,袭扰冯栩和弘农一带,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咸阳?

  还是说,从最开始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攻入咸阳,长安近在咫尺!

  想到某种可能,桓石虔暗道不好,心头剧震之时,险些被氐将挑落马下。忙抛开心思,架住对方的长兵,尽全力迎战。

  再度交锋,桓石虔又添数条伤口,氐将狞笑着,正要一举取其姓名,斜刺里忽然飞来三支长箭,一箭袭向氐将,两箭直击战马。

  咴律律——

  战马哀鸣,瞬间跪倒在地,脖颈被箭矢扎透,流出两道血瀑。

  氐将落下马背,就地翻滚,正要起身再战,劲风已袭至眼前。玄甲黑马,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穿透战阵,直扑落马的氐将。

  秦璟单手持-枪,借战马冲击,枪尖直直扎穿头氐将胸腔,枪-身竟也穿透半截。

  氐将被挂在墙上,一时没能断气。

  秦璟猛拉缰绳,长-枪-横扫,带着氐将扫飞数名氐兵。

  见此一幕,冲入战阵的羌兵、敕勒和鲜卑兴奋得高叫,仿佛眼前的不是氐兵精锐,仅仅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嗷呜——”

  染虎一刀砍翻一名氐兵幢主,鲜血飞溅半身,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骑兵杀性骤起,发出狼群般的嚎叫,集合到秦璟身后,似一柄锋利的长刀,纵横捭阖,将氐兵杀得狼奔豸突,毫无招架之力。

  “列阵!莫要放走残敌!”

  压下心头震撼,桓石虔当机立断,命部曲吹响号角,改换战阵,将奔逃的氐兵团团围住,务求不放走一人。

  秦璟在氐兵中冲过几个来回,听到晋兵的号角声,看到桓石虔调动战阵,仅是甩了甩-枪-身上的血迹,再次调转马头,向残余的氐兵冲了过去。

  此战,桓石虔亲眼目睹秦璟的凶狠,不禁生出忌惮。纵然己方不弱,于守城更有优势,但是,想要挡住这样一直骑兵,兵力必要超出数倍。

  一旦秦氏扫除北方,有意南下,那……桓石虔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继续再想。心中却打定主意,战后马上派人送信,将秦氏有意攻入咸阳的消息送出!

  咸阳郡外血战之时,氐秦的西边再起战火,吐谷浑和代国合并,猛攻氐秦边境。

  边郡连连告急,飞送的战报却被拦截下来。

  吕婆楼虽在病中,在军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小,加上有流言推波助澜,私下命令联络朔方侯和建宁列公的旧部,压根不打算拼命,而是准备米秘密离开长安,带兵往西北自立。

  “延儿已出梁州,阿子该做准备,趁长安火起,率家将部曲出城!”

  “阿父,请阿父随儿一起走!”吕德世和吕宝跪在提上,都是双眼赤红。

  “我不能走。”吕婆楼靠在榻边,双颊泛着诡异的潮-红,“王猛还没死,我不能离开长安。否则,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只有我留下,王猛才不会起疑心。况我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离开也是拖累。”

  “阿父!”

  “大丈夫立世,当断必断!”吕婆楼撑起身,对吕德世和吕宝道,“同延儿汇合,立即西行,避开吐谷浑,夺取姑臧!”

  “姑臧?”

  “姑臧!”吕婆楼咳嗽两声,硬声道,“什翼犍能自立,阿子亦然!延儿曾同王猛学治国之道,你兄弟三人合力,牢牢占据西域,非有万全把握,莫要再入中原!”

  “诺!”

  “乱世无定数。”吕婆楼合上双眼,面上浮现一丝疲惫,“昔日的羯羌,今日的东胡,明日的氐,往后……”

  “阿父?”

  “阿子,汉立百代,民心所向。我能纵能占据中原一时,却不能占据一世。”

  吕德世和吕宝正身,聆听吕婆楼教诲。

  “汉末乱,群雄并起,诸侯逐鹿,酿成这个乱世。”

  “汉室乱,我等方能立足中原。”

  “然汉家向来不乏英才,如大鹏展翅,不飞则已,一朝振翼长空,必翱翔万里。”

  “你们要牢牢记住,守住西域,莫要轻易再入中原。”

  “一旦中原扫清,立即纳贡称臣!”

  “诺!”

  吕德世和吕宝稽首,齐声应诺。

  被吕婆楼寄予重望的吕延,正行色匆匆,一路赶往扶风。沿途之上,吕延接连派人探路,小心避开村庄,提防引来背上的晋兵。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距扶风不到数立,队伍还是被一支骑兵拦住。

  非是晋兵,也不是氐兵,而是随骑兵一同攻入氐秦,接到桓容送来消息,早早等在途中的秦玒!

  “吕延?”秦玒一身玄甲,将长-枪-扎在地上,命骑兵包围马车,随手从马背解下弓-弩。

  “阿兄说过,断绝吕氏一脉。”秦玒单臂举起弓-弩,闪着寒光的-弩-箭眨眼飞出,狠狠扎入车板。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qbi.cc。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qbi.cc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